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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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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泉坊。

穿窄袖衫、梳单髻的使女在廊檐下晾晒衣裳, 隔着一片平滑如镜、菡萏丛生的池塘, 几名裹幞头, 着宽袖袍服的青年男子抱着、捧着、托着、顶着一摞摞书卷,七手八脚, 忙着晒书。

阿福进院子的时候,看到院中的山石上, 栏杆上, 花池子里,连美人蕉丛上面都铺满书卷, 摇头失笑, “何须劳烦几位郎君自己动手?仆这就命府中家奴前来伺候。”

一个正弯腰展开一叠书卷的男子抬起头,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雪亮白牙,憨憨道:“来京兆府的路上碰上梅雨天,箱子里的书卷都发霉了,难得晴日,我们借着曝书, 正好松动松动筋骨, 不必麻烦府上的女婢了。”

阿福不管卢雪照说的是不是客气话,侧头吩咐使女去叫人来帮忙。交待完,顺手接过卢雪照书童怀里的一卷书, 铺在庭中石桌上,笑眯眯道:“诸位郎君可是公主的贵客,仆若是真依了诸位郎君, 难以向公主交差。”

几名男子闻言,纷纷放下手上忙着的事儿,再三谢过永安公主的款待,和阿福一起彼此互相吹捧一番,接着忙活。

不一会儿,使女们应召前来,府中使女虽然不认字,但自有一套收拾清理书目的标记方法,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很快把男子们的几口大书箱搬空了。

亭子里已经备好消暑的茶食、凉茶。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酥山,但灵沙臛、甜瓜、冰碗应有具有,其中有一种晶莹剔透、水晶琉璃状的茶食,凝成花朵的形状,盛在碗里,仿佛鲜花怒放,花蕊一抹玲珑可爱的嫩黄,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碗底描绘的卷草纹花样,看似温润透明,吃进肚里,凉爽滑嫩,清凉可口,不见凉气逸出,却比雪水还甘冽冰凉,中间夹有酸甜的果肉,其细嫩jīng致处,就是最上等的仙家醍醐,也不过如此了。

几位落魄学子虽然出身寒微,但南来北往,结交了不少仁人志士,见识并不浅薄,生平从未吃到过这样的茶食,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永安公主的府邸,随随便便拿来待客的茶食,都如此不凡!

卢雪照放下匙子,拍案赞道:“如冰似雪,酸甜适口,不知此物有什么讲究?”

阿福淡淡一笑,“此物名为六月雪,乃我等奉公主之命,从诸羁縻州寻访所得。如今正是盛暑,府中常备六月雪,每天清晨卯时灶间厨娘在廊下tiáo煮此物,郎君可前去一观。”

卢雪照挑眉,和阿福约好明天去灶房一游,其他人也忍不住好奇,决定一起去看个究竟。他们能从南方一路游历至天子脚下,还大咧咧主动投效权贵,都是狂放不羁之人,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的忌讳,谈笑之间,嘻嘻哈哈定下时间。

阿福看快到午时了,怕耽搁太久,回头示意婢女抬着一张大托盘进亭子,笑着道:“公主命人从宫里送出来的角黍,咸、甜二味皆有,不知合不合郎君们的口味。”

托盘里角黍摞角黍,垒得小山包一般。

卢雪照等人连忙起身,拜谢不迭。

应付完诸位学子,阿福抹去额角汗珠,顶着火球一样熊熊燃烧的烈日,拐进隔壁侧院。

侧院正厅,一个清瘦的少年跪坐在屋檐下,正埋头书写着什么。日光斜斜照进前廊,细尘浮动,他在明亮的光线和繁杂的蝉鸣声中专心运笔,眉头紧皱,双chún轻抿,脸颊边的刀疤看上去没有那么狰狞,眼神比平时柔和许多。

像狂风bào雨忽然化作绵绵春雨,温存轻柔。

阿福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砖地上一堆揉得皱巴巴的纸团,都是少年写废的纸卷。

他冷哼一声,抬脚走到少年跟前,“上好的青纸,一张六文钱,你已经浪费多少张了?这个月的工钱还剩多少?”

家奴为主人效力,没有工钱一说。公主命人造册,记录下府中所有奴仆的名姓籍贯,除去办差的赏钱不算,还按月发放工钱给他们,阿福已经攒下不少了。他私底下偷偷估算了一下,蔡四郎心黑手狠,办起差事来跟不要命似的,赏钱自然也就丰厚,加上工钱,一个月少说能有几万钱。不过他存不住钱,一有钱就托人送回南边给蔡氏花用,看他平时总穿那几套衣裳,房里没有添新的物件,从来不去东西市花天酒地,也没和府中的使女勾搭,手头的银钱应该不多。

蔡四郎恍若未闻,神情专注。徐徐写好回信,搁下笔,举着信纸仔仔细细检查几遍,浓眉微皱,似乎有一处不满意的地方。

阿福啧啧道:“你要是真嫌自己的字丢人,让我来写啊!我可是你的老师,我的字比你这个徒弟的字写得好多了!”

蔡四郎把信纸揉成一团,掷到阿福脚下,一字一句道:“公主的信是写给我的,回信得由我来写。”

阿福撇撇嘴,“公主的信有注明是写给你蔡四的吗?分明是你qiáng行把信抢走的……”

蔡四郎不语,抬头冷冷地扫阿福一眼。

狼崽子一样冷漠yīn狠的目光让阿福心底不由发寒。想起蔡四下令将山寨的寨门堵起来,把寨里来不及逃生的山匪和他们的家人活活烧死时的狠辣,他颤了两下,搓搓手,qiáng笑道:“算了,不跟你抢。”

蔡四郎重新铺纸,深吸一口气,像完成一样神圣的使命一样,全神贯注,重新把在心头打了无数遍草稿的回信化成文字,写在青纸上。

等他终于挑好一张写得最满意的,阿福已经躺在栏杆前打了个瞌睡。听到纸张摩擦声,他揉揉眼睛,一边伸懒腰,一边道,“裴拾遗一天三回在府门前晃悠,要不要和公主说一声?”

蔡四清秀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犹豫的表情,他很想把裴拾遗痛揍一顿,打回金城坊去,但是裴拾遗毕竟是公主的生父……

有些人不配为人父,比如裴拾遗,比如他的阿耶。

“我会在信上禀报的,先不管他。”

他揉乱刚刚选好的回信,重新蘸墨,预备再重写一张。

阿福目瞪口呆,他光是在一边旁观,都快要被折磨疯了,蔡四郎竟然这么有毅力,还打算继续重写!

他剿匪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样的耐心?手起刀落,一刀一个,根本不和那些山匪废话。

阿福摇摇头,蹑手蹑脚离开侧院,再看下去,他肯定会忍不住冲到蔡四郎面前掀桌的。

蝉声一浪盖过一浪,吵得人心烦意乱。

蔡四郎却心平气和,一笔一划,小心翼翼把歪扭的字拗得整齐美观一点。

公主的外祖父是大书法家,公主的兄长相王能写一笔好字,公主自己也从小练字,他得把回信写得漂亮一点,不能wū了公主的眼睛。

“啪”的一声,他再次揉乱纸张。

三天后,蓬莱宫,东阁,书室。

裴英娘看完蔡四郎的信,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抬起头,庭院里烟雨朦胧,雨丝已经落了好一会儿了。

太湖石静静矗立在斜风细雨中,院中草木葳蕤,芭蕉阔大肥厚的叶片被雨珠冲刷得晶亮玉润。

芭蕉是秋葵养活的,之前其他花匠试着在东阁种过芭蕉,勉qiáng成功保住几株,但无一例外全都蔫头耷脑的没jīng神。不知秋葵用了什么法子,把芭蕉伺候得蓊郁泼辣,长势喜人,叶子绿油油的,仿佛随时要从叶尖淌下几滴绿蜡,像抹了一层玉膏。

忍冬和半夏在廊檐下擦头发,她们刚才在偏殿的园子里摘凤仙花,预备捣成花泥给裴英娘染指甲,冒雨跑回东阁,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颊上。

秋葵头顶一张硕大的荷叶,小跑进回廊,“公主,相王来了。”

裴英娘把信纸收进书匣,盖一层刺绣飞禽虫兽纹巾帕挡住机关,起身相迎。

李旦今天带她和李令月去隆庆坊。

他出门的时候没有落雨,身边的人一时疏忽,没带雨具。他一路沐浴着雨丝走来,一身湿气,锦袍肩头有淋湿的痕迹。

裴英娘示意忍冬去准备姜汤,“多搁些姜,浓浓熬一罐,不要搁蜜饯。”

回头看李旦,“阿姊呢?”

说好一起去相王府寻宝的。

“母亲今天礼佛,她陪母亲去西内苑了。”李旦顺着回廊走到书室前,没有进去,矮身坐在半卷的珠帘下,接过裴英娘递到手边的热手巾,擦干手,“落雨了,还想不想出宫?”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天空,云层翻卷,天光明亮,这场雨是急雨,不会持续很久,而且雨势也不大,“就今天吧,我想顺路去一趟东市。”

姜汤煮好了,盛在银碗里呈上来,光闻着味道就让人眉头直皱。

裴英娘试了试碗口的温度,把银碗推向李旦,“阿兄先把这个喝了吧。”

李旦笑了笑,端起银碗,一口饮尽。

姜汤辛辣,他一气喝完,额间隐隐冒汗。

裴英娘盯着李旦的手看,如果不是前几天看到他掌心有伤口,她现在根本看不出他的异常来,那道伤口很深,刚受伤的时候肯定血肉模糊,也不知养好了没有。

看他端碗的姿势,好像已经愈合了。

也有可能还血淋淋的皮开肉绽,李旦向来喜欢隐忍,身上有伤,也不会露出什么痛苦的表情。

李旦放下银碗,“你先出宫,我去含凉殿见阿父,在宫门口等着我。”

裴英娘答应一声。李旦和李治近来不知又闹了什么别扭,父子相见时总是剑拔弩张的,她本来想帮着缓和一下他们的关系,李旦却隐隐有抗拒之意,她怕自己好心办坏事,暂时不敢多管。

出宫门的时候,雨刚好停了。

宫人牵挽着卷棚车,套上壮牛,刚走没几步,只听马蹄震响如雷,水花四溅,南边迎面有几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皆着圆领缺胯袍,腰配横刀,脚踏皂靴,腿边垂着箭囊,箭囊里chā满箭矢。

半夏在车窗外道,“公主,是执失将军和秦校尉他们。”

裴英娘掀开软帘,远远看到执失云渐策马狂奔的身影,快到宫门了他还不放慢速度,不用猜,肯定是有紧急军务禀报。

两边人马在窄小的过道前相遇。

裴英娘让杨知恩退避到墙角下,“国事为重,请执失将军先行。”

扈从们领命,护着卷棚车后退。

执失云渐从卷棚车旁驰过时,目光轻轻扫了一下守在卷棚车外的杨知恩。

秦岩在他身后道:“那是相王的户奴,不晓得车里的女眷是谁?难得碰到一个肯主动为我们让路的贵主。”

执失云渐轻吁一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秦岩吓了一跳,差点惊马,看他径直走向卷棚车,忙也扯着缰绳停下来。

裴英娘听到长靴踩在湿漉漉的凤纹砖地上发出的脆响,示意半夏掀开车帘,走下卷棚车,“执失将军别来无恙。”

从上次一别之后,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

裴英娘今天不骑马,便没有穿男装。头戴一顶团窠联珠花树对鸟纹锦帽,轻纱垂带,状如银丝,从头罩到脚。飘扬的垂带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身着半见sè散点小簇花上襦和缥sè高腰花绫裙,外面罩一件退红sè花绫半臂,穿枝宝相花纹夹缬锦帛一头披在肩上,一头系在腰间,底下缀着长长的丝穗。

秦岩在一旁暗暗纳闷,执失这家伙怎么确定车里的女眷一定是永安公主?

执失云渐扔了长鞭,低头在腰间的箭囊里摸索一阵,翻出两只捆缚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递给挡在他面前的杨知恩,看着裴英娘道:“我和秦岩办差途中,无意间看到陇右道青州的当地农人栽植一种胡瓜,青皮丹瓤,甜似蔗浆,我问过了,京兆府没人见过那种胡瓜,这是种子。”

裴英娘愣了一下,眼里浮出惊喜之sè,听执失云渐的描述,他拿回来的该不会是西瓜籽吧?

“有劳将军了。”

大热天吃不着西瓜,是何等的寂寞!如果执失云渐带回来的真是西瓜籽,那青州肯定已经有人种出西瓜了,不管这两包瓜籽有没有用,明年夏天她都能吃上凉争冰雪甜争蜜的西瓜啦!

执失云渐淡淡嗯一声,交待完事情,转身即走。

秦岩凑到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甩着手里的鞭绳,压低声音道:“原来你沿路让人寻访作物种子,是为了讨好永安公主啊,我说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农事了……”

执失云渐脚步猛然一滞。

雨止风停,不一会儿又燥热起来了。阳光透过云层,罩下一道道金sè光束。

宫门前传出哒哒轻响,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缓缓从幽暗的yīn影里走出来,气度优雅雍容。

是相王李旦。

秦岩记得相王和永安公主似乎感情很好,不敢轻狂,tiáo笑执失云渐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然而我们的十七正在一旁惦记着吃瓜……

关于西瓜到底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原的,众说纷纭。

西瓜这个词明确出现在记载中,是宋朝时候的事,当时的古人推测西瓜应该是五代时传入的。

不谈文字记录,反正长江流域广泛种植西瓜绝对是两宋时候的事。

之前出现的“瓜”这个字,说的是甜瓜、凉瓜各种瓜,并非指西瓜。

因为有人从遗址中挖出了西瓜籽,所以部分专家坚持认为中国早在秦、汉时期,甚至更早的时代就开始培育西瓜了。

个人觉得,如果唐朝真有西瓜的话,应该会有诗作传下来,没有西瓜这个词,也该写出西瓜的特点,但是当时确实没有关于西瓜的明确记载,所以文里设定西瓜此时还没有传入中原。

等研究院的专家们啥时候把那传说中的西瓜培育出来了,西瓜种植史就会有新说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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