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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寄客不知人已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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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少爷,”青衣小厮推门进了舱室,他手里端着一碗药汤,“你该喝药了,船家一会儿就熬好粥,苏姑娘也让人送了半只乌骨jī过来说是给你滋补身子,我让船家放粥里一起熬了,等吃过粥你就好好的休息,不再干坐着一熬就是整夜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你再瘦脱了形回去,七夫人肯定要怨我照顾不周……”

船舱里窗户紧闭,顿时给浓郁的药味充满。

听着随从赵能一声呼,林缚打了激灵,心里想道:是啊,不要再想自己是林缚还是谭纵的问题了,即使有再大的不情愿,自己在这个世界只能以林缚的身份活着。他下意识的将药碗接过来,一气的喝进肚子里,又喝了一口茶将嘴里的苦味漱去,这才看了赵能一眼,说道:“我知道了……”

外面暮sè渐浓,船舱里又门户紧闭,光线很暗,赵能拿出烛台嘴里低声咕哝着点了火才离开。

邻船又传来一阵袅袅不绝的琴声,距今晚开舫献艺还有些时间,苏湄已经在画舫里开始tiáo琴了。

林缚也无暇去听,船舱里挂着一柄剑,平时只作装饰用,他取下来按了剑鞘口上的卡子,剑“镫”的一声弹出来,映着摇曳烛火,细细看去,剑只是普通,刃口谈不上锋利,也没有放血的剑槽。

林缚持剑做了几个劈砍刺击动作,他从来没有用过剑,也用不惯,真要用武力杀人,感觉还不如二三十公分长的剔骨刀趁手。他这几天有偷看傅青河教他的两个徒弟在画舫的船尾练武。傅青河是江宁有名的武师,看他的架式也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所谓千人敌的传奇武艺,格斗搏击的架式与他记忆中的后世相仿,实际上还不及后世的简洁实用,林缚判断要是自己体力能跟上的话,就算现在正面对抗傅青河的那两个徒弟也没有什么问题。

林缚用不惯剑,不过感觉到两臂还有些力气,体力还算不错,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无用书生。

他虽说是江东郡东阳府大族林家的子弟,却只是普通的旁支子弟,父母也早亡。林缚过世的母亲曾是林家家主林庭训七姨太太顾盈袖母亲的伺候丫环,也是顾盈袖的nǎi娘。在顾盈袖嫁给林庭训当七姨太太之后,林缚因这层关系能受到本家的照顾,虽说不需要再像以往那么辛苦,还是需要干力气活维持生计——也是他考中秀才之后,才有资格从家族里领取少量的月银专心读书;随行的仆从赵能还是他赴建邺赶考之时七姨太太顾盈袖支使过来照顾他的。

林缚想到七夫人顾盈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顾盈袖只比他大七岁,可以说他跟顾盈袖都是他娘亲一手带大的,要不是顾盈袖家道中落给当时已经年愈五旬的林庭训纳为小妾,林缚只怕此时还会唤她盈袖姐姐。林缚第一次春梦就是顾盈袖入梦,这也让生性懦弱又重视或者说畏惧礼法的林缚以后极怕与顾盈袖见面。另一方面,顾盈袖在嫁给林庭训之前性子柔弱温顺,嫁给林庭训为妾之后,性子却变得极为坚qiáng,甚至超越妻妾的本分qiáng势chā手家族中的事务,这让生性懦弱的林缚自然更觉得在顾盈袖面前抬不起头来。

虽说苏湄比顾盈袖更加的明艳清丽,但也有三四分相似的地方,这大概就是林缚初见苏湄就深陷入迷恋、无法自拔的原因吧。

林缚微微摇头叹息,前世的谭纵因为一个帮警察钓鱼的*搞得饮弹身亡,这辈子的林缚又迷恋一个乐籍歌姬,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啊?还不如回家勾引年轻貌美的七夫人有出息——这也只能心里想着快活,心知在这个礼法极严的世界,这种事情败露后结局会更凄惨。但是事事也无绝对,本朝太宗皇帝不是公然将兄嫂封为婕妤纳入后宫?也没见谁敢冒着砍脑袋的危险站出来说三道四。

“我家少爷让我多谢你家姑娘呢。”这时候外面又传来赵能跟别人的说话声。

“有心感谢的话,还不如快快从眼前消失呢;真要让一个举人老爷给淹死,我家小姐回江宁指不定也会给人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你也要多劝劝你家少爷。”是个清脆雏嫩的声音,林宗讳听了有前世拨打移动查询台听人说话的感觉,她是苏湄的贴身侍女小蛮。小蛮对他这个只是侥幸考中举人、家世又相当普通的人对她家小姐不知好歹的死缠烂打极为反感,看到也没有什么好脸sè。

十四岁的小ló lì,实在没有给人可爱的感受,林缚在船舱里听了小蛮的话摇头微叹。

“他考中举人之后,脾气就见涨了,又怎么是我这个跟从能劝动的?”赵能在舱外无奈的说道,语气里倒是不掩饰内心的不满。

林缚听了也只是一笑,心想赵能这是在故意说给他听的。

赵能是林家的家生子,他赵家三代都给林家当仆人。由于当今社会严格的人身依附关系,家生子更能得到主家的信任与重用,林缚在考中秀才之前,他在林家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家生子赵能。

赵能十四五岁就跟在林家家主林庭训跟前听候使唤,今年十八岁的他身材虽说瘦小了些,为人却机敏知事,这才给七夫人顾盈袖支使过来伺候林缚赶考——赵能对这样的安排多少有些怨言,只是不敢得罪七夫人,一路上对林缚却不待见。

赵能没有想到林缚吃了狗屎运此次乡试竟然一举高中,考中举人就有当官的资格,以林家的势力,势必能保林缚在府县衙门当个小官吏。想到林缚以后在林家的地位又将不同,赵能的态度才稍稍转变过来,换作往昔,绝计不会开口唤他“林缚少爷”的;当然,背地里的怨气并没有消掉多少。

林缚打定主意明天就离开白沙县,让苏湄成为记忆中的过眼云烟,心想这些天也多受她的照顾,又是送医又是送药,衣食用度上还颇为帮衬,总不能一声不吭就走,再说他不能任赵能这个狗奴才再在外面指桑骂槐的嚼舌头。林缚将剑丢在桌上,推开舱门走了出来,见苏湄侍女小蛮小蛮正贴着画舫船舷探出小半个身子跟赵能说话,朝她说道:“请告诉苏姑娘一声,林缚这些天给她添了不少麻烦,打算明天清晨就轻舟逆水回东阳,这些天也多谢她关心了……”

“呀!”苏湄的侍女小蛮给林缚突然走出来吓了一跳,林缚不待苏湄的侍女回他话,转头就朝赵能沉声喝斥道,“少嚼些舌头,死不了你!什么叫我的脾气见涨了?”

一路行来,赵能还没有给林缚这样恶语喝斥过,突然给他训斥,一股子邪气直窜脑门,正要发作,却见林缚在暮sè里盯他看的冷峻眼神跟以往大不一样,愣了愣,心里终是明白在外面林缚是主、他是仆,再说林缚考上举人就不同往昔,乡试放榜的当日林家在江宁的主事人就特别送来二十银子花销——赵能qiáng压着心头的邪恨不发作,但是在苏湄侍女小蛮面前给恶语喝斥的羞耻怎么也抹不掉,脖子梗都红了起来,定身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如何反应。

林缚这话也够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苏湄侍女小蛮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烫,她总是知道自己跟赵能在背后乱嚼舌头理亏,心里想:这没用的软脚虾什么时候有胆教训人来了?本来还想出口讥讽他两句,这时候哪里会再找没趣?只说道:“我就告诉我家小姐知道……”

“麻烦小蛮姑娘了……”林缚拱手作辑,看着苏湄侍女小蛮进舱室回禀,小女孩子在进舱室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暮sè里白莹如玉的小脸,稚气未脱,乌溜溜的眼珠子像幽处闪亮的星子,肌肤白嫩,五官jīng致无一处不妥,真是美人胚子一个,难怪赵能高兴在这里跟她嚼舌头?想来她也喜欢听赵能发泄对他的怨气,这玩艺儿跟同仇敌忾一样容易起共鸣。

林缚在船头等候回音,赵能心里恼恨又不能袖手离开,黑着脸站在一旁也不吭声。片刻过后,苏湄侍女小蛮去而复回,手里拿了只锦帕扎起的小包袱,她依着船舷对林缚说道:“今天就要开舫了,我家小姐还在沐浴更衣,不便出来跟林公子辞行,这里有些银锞子以备路资,希望林公子不要推迟……”她声音娇柔的说着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在机械的复述苏湄的原路,想来她是不愿意让她家小姐再资助林缚返乡路资的。

林缚乡试高中之后,林家在江宁的商行掌柜送来二十两银子以助行资,近一个月的挥霍,即使还有些剩余,也在赵能手里;这种恶仆要好好的教训,总不能在银钱支度上受他要挟。林缚也不虚伪客套,从接过银子,略有些沉手,说道:“请小蛮姑娘转告一声,林缚谢过苏小姐……”心里想苏湄不愿出来辞行,自然不会是因为她正在沐浴更衣的缘故,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继续对她心生痴想,赠送路资也是她向来对落魄文人的慷慨——林缚看着西边天际最后一抹有如少女香chún的残红,心想此时的自己可不正是落魄之极的文人?

这会儿,“得得”马蹄声传来,十几匹高头大马踏着河堤溜跑过来,暮sè里骑客面目看不分清。转眼间便到近处,十多匹马或青或黄或花,挤在渡口岸边,苏湄侍女小蛮眼睛尖,娇声唤道:“杜大官人,今日怎么比往时早了一刻?我马上唤人将梯子放下来。”

“路上骑了一阵快马,不觉间就早了片刻,”为首的中年人下了马,边应答苏湄侍女小蛮,边将马匹交给随从,也不等画舫上的船工将梯子放下来,纵身跳上乌蓬船头,他身手矫健,穿着青襟短袍,嘴chún留着短髭,下颔无须,正是江宁大商人、庆丰行的大财东杜荣,杜荣跳上船才看到林缚站在船头,颇为惊讶的问道,“林公子今天总算是出来露面了!怎么,也要上舫听听苏姑娘的曲子?”往怀里一摸,又摊开手说道,“没有碎银子送你,林公子手脚便捷,还是爬到船顶上听曲子吧,小心别再跌进水里去……”哈哈大笑就搭手纵身跳上画舫。

苏湄为赈灾在这里停船献艺立了个规矩,上舫钱就要十两银子,之后的打赏钱随意。

林缚考中秀才后,每月才能从族里领六钱银子的月钱,十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说绝对是笔巨资,像画舫上的船工,辛苦一年才有三四两银子、三四千钱的收入。

林缚手里的锦帕小包袱略有些沉手,差不多有十两银子,他脸皮再厚,难道能拿苏湄赠送的路资当上舫钱不成?

苏湄侍女小蛮跟在杜荣身后讨好的说道:“杜大官人不知道,林公子刚刚说了明早就要离开白沙县,我家姑娘送了些银锞子给他当路资呢……”

“苏小姐理这么个废物做什么?”

杜荣有压着嗓子,声音还是清楚的传进林缚的耳中。苏湄侍女小蛮偏偏还回头看了林缚一眼;赵能这时候就像是杜荣帮他解了气似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眼跟不屑来。

傅青河正领着两名徒弟指挥船工将画舫两壁挑檐下的灯笼点起来,杜荣朝他拱了拱手,说道:“傅爷在忙……”傅青河对杜荣没什么好感,冷淡的点点头算是招呼,杜荣的刻薄话他也只当作没有听见。

杜荣平时接人待客都极尽豪气,是江宁、维扬两地有名的豪商,也许是林缚对苏湄死缠烂打让他心里厌恶才会刻薄相待。

换作以前,林缚即使生性懦弱不敢反chún相讥,也会觉得羞辱难堪,这时的他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冷静的盯着跳上画舫的杜荣后背看了一眼,又看向那些个留在岸上的杜荣随从。十多名汉子都穿着短装便靴,腰间或刀或剑,都有武器,有人将马系到岸柳上,有人跟近岸的船家商议到船上借地歇脚;还有个汉子蹲到水边捧水洗脸,林缚赫然看见他的衣襟翻起来露出里面皮甲的一角来,心里一惊:维扬府境内还算太平,就算偶有匪患,杜荣跑过来听着曲,护从也不需要衣不解甲、严阵以待吧?

这些年来,各地匪患严重,商旅私募护卫,虽说与朝廷制度相违背,各地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地方上的豪族甚至借口匪患结寨组织私兵,也不见朝廷能够约束——杜荣毕竟还只是商人身份,十多名护从都携带兵刃已经违制了,再公然穿甲,真是跋扈到极点了。

杜荣那名护卫注意到林缚看他的眼神,只是将衣襟翻下来将皮甲遮住,就转身走向远处。

林缚心想外面那些关于杜荣原本是海盗、上岸后贩运私盐发家后才转做丝稠行生意的传闻多半是真的;他也没有多想,船家将熬好的jī粥端来,他接过来进了船舱。

苏湄以江宁六大名妓魁首的身份在维扬白沙县献艺赈灾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林缚在船舱里陆陆续续的听到有马蹄车辙的声音停在渡口,还有些人坐着轻轿而来;画舫那边将梯子放到岸边,那些豪商贵客就不用从乌蓬船这边借脚跳过去。

天sè黑了,林缚在船舱里听见几个汉子上船来,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赵能陪着三个陌生汉子有说有笑的坐在船头甲板上。三名汉子带着食盒上船来,正往外端小菜,还有两小坛酒,看见林缚探头,一名汉子说道:“我们掏不起上舫钱,多谢林公子借地方……一道喝一杯?”

要是掏不起上舫钱,还想要听苏湄唱曲弹琴,便是挨着画舫的几叶轻舟上最是方便。

林缚只当赵能擅自主张让人上船,拱手说道:“身体初愈,不能喝酒,请尊客自便……”

这时候岸上还有人想上船来,那汉子出头拒绝道:“你们上来,给你们喝酒好、不喝酒好?船头太小,坐不下多少人……”

林缚心想:这汉子怎么在这里充当起主人来了?心里虽然不高兴,但不想给赵能借外人势的机会,再说他看见其他船好像也有这样的客人带酒菜上船,没有吭声就退来船舱,随手将舱门闩上。

夜里邻船琴曲传来,苏湄似乎还让她的侍女小蛮在客人面前初试稚音,听着软软柔柔的曲tiáo,林缚拿了本通史书《春秋通鉴》,也有些分心看不进去。

虽然只能以林缚的身份活着,还是下意识的将自己当成梦里后世的谭众,思考问题犹是如此:除了魏晋之后的五胡乱华,近六七百年来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历史——没有南北朝,也没有隋唐,他对历史细节也不甚熟悉,看通史书《春秋通鉴》也只知道五胡乱华是一场延续百年的大乱局,五胡乱华后一统天下的帝国是燕,燕续国仅百年,推翻燕是陈。

历史已经给涂改得乱七八糟,林缚也只能全盘接受。时至今日大陈王朝也已灰飞烟灭,本朝太祖元拓本为是淮南上阳的元家子弟,前朝末年乱世,时官拜江东镇抚使的太祖皇帝元拓以江宁府为根据地成就帝业,缔造了大越帝国迄今已有两百年的时光。

太祖元拓初称帝时,建都江宁;为抵御北方异族,太宗皇帝迁都到河北燕山府,更名为燕京,又以江宁为留京,时称南京——这倒跟后世记忆里的南京重合。

林缚乱翻着通史书《春秋通鉴》,对这陌生的历史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因为没有公元纪年法,史书记载的帝号纪年又有些复杂,只能大致估算此时差不多相当于宋朝初年。由于经过三个陌生的皇朝统治,政治、经济以及军事形势都跟他模糊记忆里的宋朝初年迥然不同。

床头除了几本史书外,还有一大堆杂书,文人士子案头常备的诗书倒是没有几本。

说起来,林缚在林家也只是性子懦弱了些,疏于科考常用的诗文,但他的学识不差,尤擅杂学,更喜欢研习兵法,时常幻想做一个开疆拓土的帅臣。但就他懦弱的性子,这些也仅仅是存于他脑子里的幻想罢了,他甚至都怕说口惹来别人的嘲笑。

想着自己的前世今生,林缚也摇头苦笑,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他最终会给揉成什么样的人?

也不晓得什么时分,听着声音,客人们陆续离舫散去,还听到杜荣在岸上辞别、率众骑马远去的声音。

上船借地方听曲的那三个汉子兴致还没有消,继续邀赵能、船家在船头喝酒;他们也照顾林缚,说笑声颇小。林缚也不是坏他人兴致的人,想着明天还要赶早吩咐船家放舟远行,就解了衣裳吹灭烛火先上床休息了。

正要入梦间,林缚听着船舱外有些异响,警觉的坐起来,越听越不对劲,小心贴着船舱木板门缝往外看去。一看大惊失sè,只见先前上船饮酒的两名汉子站在船头,一人拿刀压在赵能的脖子梗上,一人拿刀bī着船家去将缆绳解开,还有一人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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