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寒夜 上
月下,树影婆娑
纪若尘整理好了再次下山需用的物事,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双手在银盆中洗得干干净净他炼气有成,双手十指纤长有力,莹莹如玉无论是银盆,清水,还是这双手,都是一尘不染,但他仍是洗了又洗说来也怪,竟真有一抹红晕在水中慢慢化开,如同落日后的霞,红得夺目
他终将双手自水盆中提出,取过一方白巾,将手拭净,然后又将方巾放回原处,推门而去
片刻之后,里间的房门无声打开,青衣足下无声,如一片云,飘到了书房一角的盆架前
银盆中一泓清水,清得令人有些心痛她伸出手,掬起了一捧水,看着它从指间洒落她又望向了盆架上那方白巾,于是取过,展开
白巾中央,赫然印着一个血红的手印!
青衣怔怔地看着血手印,半晌才叹息一声,双手一合,一缕yīn炎将方巾化成了青烟方巾原本洁白如雪,惟有在她的双瞳中,才会看出这么一个血浸的手印来
望着纪若尘离去的那一扇门,青衣咬着下chún,一时不知是不是该跟着出去若是跟去了,又该做些什么?青衣本是个极简单的女子,想不明白这许多事,她只是知道这次既然重聚,那么,就这样一路跟着他走下去
月下,纪若尘无声无息地在花间树丛中穿行太上道德宫宽广浩渺,以他眼前的速度,就是走上数日也休想横越过整个宫殿不过他也不是要去哪里,只是在再一次下山前夕,忽然心动如cháo,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惟有月下独行,以求以莫干峰顶的冰雾一洗心中燥火
他就这样凭本能穿行着,忽然身形一顿,然后侧跨两步,这才继续向前围绕着他的淡雾看似没有什么不同,但其中有几缕雾丝灵动飞舞它们是有知觉,有生命的
纪若尘立定,向右方望去花树之下、灵石之畔,立着一个婷婷身影,涌动的水烟将她衬得如踏月西来的仙子就在不太远的过去,纪若尘曾为耳鬂厮摩的每一次相处心动,然而数年过去,就在不经意的重逢间,他的心已如冰石
就在他身影在冰雾中消失的瞬间,她忽然回头,低呼了一声:“若尘?”
但她目力所及处,只有月下一片淡淡水雾,哪有只身片影?她怔怔地看了半天,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烟,还是忘不了他吗?”
含烟转身,望向踏月而来的俊朗男子,面上又恢复了往昔淡漠如水的表情,道:“师叔,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如此雅兴?”
那男子朗笑一声,立在她的身边,指月道:“你的雅兴不也不错吗?看今晚的月sè,东清而西凝,内冷而蕴火,正是大乱将起之兆!真是好月!”
说罢,他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含烟一眼,笑道:“含烟,你此刻心境,怕也如这蚀月!”
含烟面sè不动,周身水雾却略有收放,只是道:“师叔说话太过高深,含烟不懂”
男子笑了笑,道:“不懂也无妨”
他向纪若尘离去的地方望了望,又道:“许久不见,倒没想到若尘道行已进展如斯,实是可叹可畏!”
含烟淡淡地道:“他乃是掌教钦点,三位真人共同提携上山,是生有宿慧的,自然与我们不同”
那男子失笑道:“自青墟出了个吟风之后,天下有道之士怕已都知晓了若尘不是谪仙然而我观他气相步法,那身道行也就罢了,较之姬冰仙还要略差一筹最难得的还是那颗道心,神妙莫测,功用无穷,究竟是何境界,就连我也揣摩不透!这可远非有相的道行可比”
含烟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那男子沉思片刻,摇头道:“说来也奇怪,若尘道心境界似乎并非是三清真诀所载,难道他另有奇遇,又或是真能无中生有,进入前所未有的道境?唉,看到这非是谪仙的若尘,才知紫微掌教功参造化,非只是空口说说而已真不知三百年后,我能不能有他此刻境界十中一二?”
含烟黛眉轻皱,道:“师叔中夜出游,难道就是为了夸奖纪师叔的吗?”
那男子回望含烟一眼,洒然一笑,道:“若尘命有桃花,无论是云中居顾清,此刻相携回山的青衣,还是屡遭大变的殷殷,皆是万中无一的女子,又各有qiáng援撑腰你若要与她们相争,只是这样怎么可以?”
含烟冷道:“我可从未想争过什么,师叔恐怕是误会了”
他哈哈一笑,也不为意,轻握了握含烟的手,道:“你若想要什么,只管凭本心去作就是玉玄真人的种种宏图大计,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早晚是要烟消云散的何必让这种负担拖累了你?她们三个背后之人,随便哪一个出来,恐怕都不是几个玉玄挡得住的你也是心中有大计的,放眼全宗,的确若尘是最适合的人选,放手去做”
含烟身躯轻轻一颤,垂首道:“师叔,你……”
那男子踏雾而去,长吟道:“流水无情,落英有意往昔纷芸,未必如烟……”
太璇峰顶,此时正有一泓秋水回旋飞舞仙剑光辉隐隐,又反着寒月月华,在夜空中留下无数荡漾散去的涟漪
舞剑之人趋退若仙,变幻莫测只是剑意大开大阖,充斥着杀伐之气,又透着些许焦灼与迷茫,与她殊与仙人无异的身姿颇不相称
仙剑轻吟着,分开重重水波涟渏,破lang而行,剑气越来越盛,剑尖上一点光芒骤亮,映得方圆数丈皆有如白昼!
当的一声轻响,仙剑似承受不住剑上涌来无穷无尽的真元,忽然断成数截!
张殷殷一时怔住,呆呆地看着手中半截断剑
她只是持剑立着,已如风中夜昙,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意
此次中夜练剑,已接连断了三把仙剑,每次都是到了这式“莫问归处”时,她就不能自已,真元澎湃如cháo,将剑震碎,不能使尽了这一式,如今连这把自yòu与已相伴的仙剑‘归溟’也断了
“这是怎么了?”张殷殷心中砰砰乱跳,隐隐觉得内中必有原因,然而记忆中相关处只是一片空白,无论她如何努力,也不知空白处原本是些什么东西
纪若尘足下无声,身形忽隐忽现,速度也不知增快了几倍,刹那间已来到太上道德宫一角的偏僻所在,道了声:“出来!”
空中忽如水生涟漪,一个青面獠牙、周身被鳞的小鬼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一番,刚叫了声“不对,怎么是这种地方”,然后就哎哟一声,被另一只块头大得多的青鬼撞了出来
它在空中接连翻了几个跟头,这才稳住身体,不禁向新出来的青鬼怒道:“死了!死了!都是你行事莽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急着出来!这下可好,冲到修道人的老巢来了,这可怎办?”
青鬼一脸凶相,两个手臂上都缠着粗大铁链,动一下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向纪若尘瞪了一眼,道:“既然逃犯就在这里,咱们拘了他魂魄立时归去不就成了?”
说罢一抖手中铁链,青鬼就欲冲上那小鬼一把拉住了青鬼腰上皮裙别看它体形还不及青鬼的十之一二,但一拉之下,青鬼居然也不能前进一步,只能徒劳地哇哇大叫
小鬼低声叫道:“拘你个大头鬼!他只消大叫一声,随便来几个修道之士,就能将你我给炼了!现在考虑如何脱身才是上策!”
青鬼道:“捉不到人,我们如何向平等王交待?”
小鬼道:“连王爷都拿不下的人,你还妄想拘他的魂?这等苦差,应付过去就好了,还真的要卖命出力啊?”
青鬼停止了挣扎,向纪若尘望了一眼,忽然道:“可是他好象没有叫人的意思”
小鬼慌忙一望,见纪若尘淡定立着,望过来的目光似笑非笑他心下大惊,忙道:“仙长莫要误会,我等乃是奉平等王命令,来阳间拘个逃魂我等初到阳间,找错了路,这就回去,这就回去了!”
纪若尘抬起右手,仔细端详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平等王?那你们没走错路,要找的人就是我了”
小鬼一边拉着青鬼往后退,一边陪笑道:“怎么可能!仙长命宫紫金光冲天,一看就是要登仙飞升的大人物,我们只是地府里跑腿打杂的小喽罗而已怎么敢得罪您呢!”
纪若尘笑了笑,右手伸开,道:“认得这是什么吗?”
他右手掌心处,燃着一朵小小蓝火奇异的是,蓝火虽亮,却照不亮周围寸许方圆的地方
小鬼一见,惊得全身僵硬,颤声道:“九……九幽熐炎!大仙……饶命!”
纪若尘曲指一弹,蓝火中分出一粒火星,飘飘荡荡地飞到了青鬼身上呼的一声响,青鬼周身立刻被冲天蓝焰裹住,瞬间就化成了一缕青烟,半点痕迹都未留下
小鬼摇摇欲坠,盯着蓝焰,连逃走的力气都没了
纪若尘右手一合,将蓝炎收入掌心,向小鬼道:“留你一条命去告诉平等王,下次派多点有用的家伙过来,杀起来才过瘾”
小鬼捡回一命,立时连滚带爬地逃回yīn间地府去了
纪若尘又立了片刻,方道:“看够了没有?”
他身后十丈住涌出一片黑雾,铠甲铿锵声中,吾家横持铁枪,从雾中现身他铁枪一摆,沉声喝问道:“鬼众也有灵有魂!他们受命行事,不得以而为之,你既然身有九幽熐炎,正可克制yīn司鬼众,他们于你毫无威胁,何以定要毁伤他们灵体性命?”
纪若尘微笑道:“没什么,杀一个过过手瘾而已若不是想让平等王多派点家伙来供我杀,那小鬼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了”
吾家眼中幽火一亮,盯着纪若尘的双手纪若尘不知从何取出一方白巾,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左手不管怎么擦,方巾都洁白如雪
吾家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打算用九幽熐炎将我也炼化了?”
纪若尘手心中又浮现出一朵淡蓝火焰他看了火焰片刻,摇了摇头,道:“这个是叫做九幽熐炎吗?我虽然有了它,要杀你倒也没多大的把握虽然也不妨试一试,不过这可不是我该作的事”
纪若尘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看夜sè,自语道:“天sè不早,是时候回去休息了今晚疯得够了,明日一早还要下山呢”
言罢,他自吾家身边行过,就如同全未看到这员yīn司猛将的存在一样,径行自夜sè中行去吾家面有怒sè,望着纪若尘离去的身影,铁枪几番提起,都qiáng忍着放下他忽然道:“纪若尘!你怎么沦落至如此地步?”
夜sè中传来纪若尘淡淡一笑,回道:“我有变吗?”
吾家细细一想,一时竟然无语,片刻后方道:“你明日就要下山,今晚难道不打算去见上殷殷一见吗?”
“……下次如果……”
这一晚,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