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无归处 三
那日纪若尘率先自玉台跃落,跌向无尽虚空一出玉台,登时又是一番不同世界
如被一道无形大力挟裹着,他身不由已地向下落去,坠落速度早已超出他的感知,似是瞬息千丈,又似是凝滞不前周围景物更是不断变化着,沧海桑田、朝代变迁、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甚而星辰生灭、混沌虚无也偶有所见
每一瞬间,都有无数画面扑面而来,又穿身而过那一刹那,数不尽的欢笑悲泣便涌入他的神识,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物的生灭衍化就此刻印在纪若尘神识之中他几乎分不清孰为真、孰为幻,仿佛才跳出玉台,便已转世lún回了千万遍一般
若是换了意志稍薄弱些的人,恐怕早就迷失在这无穷无尽、真幻难分的经验之中不过纪若尘心志本就坚毅,于苍野中吞噬无数鬼灵幽魂,早接触过无数魂识中的记忆又曾在神游之时,更将方圆数十里内一切变化皆收摄于心,眼前海量记忆体验纷至沓来的情况,并不如何令他震惊
但这些记忆体验过于真实,一一掠过之际,宛然也如活过了如此一世只在瞬息之间,他便已lún回过了千秋万世
纪若尘是在飞坠着,但又似不是有时山川云峰与他一同坠下,在他眼中,这些气象万千的山峦就是静止不动又有时万千景象如瀑而下,比他下坠速度还要快得多,由是在他感觉之中,自己反而是在冉冉上升
于是纪若尘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难道自己是升是坠,并不在已,而在天地万物不成?”
如是,他心中又有所悟,既然这些记忆体验如此真实,便当是自己lún回过了一次,岂不是好?于是他放开xiōng怀,坦然迎向了无穷无尽的纷繁世界,不再象起始时严防死守,只是仍坚守住心底一点清明
转瞬之间,又一重世界扑面而来纪若尘心念运转如电,在无法言喻的短暂刹那,已看清向自己飞来的是一座华美恢宏府第,一间偏厅中燃炭薰香,暖意融融厅中列着三席,两女一男三个童子正端坐席后,朗朗颂书厅中一个中年文士,手捧圣贤之经,正来回踱步,检查着三个童子的功课这三个童子个个眉清目秀,衣饰华丽,显然家世不光富庶,而且显贵
书厅迅速在纪若尘眼前放大,就在他思忖着此次要经历这三个童子中哪一个的荒yin人世时,却见那中年书生的清瘦面容端端正正地冲来!
纪若尘略有自嘲地一笑不过别说是位西席先生,就是贩夫走卒、乞丐**的生涯,也经历过成百上千,哪在乎多这一世?
转眼间,那书生的面容已在眼前,依过往经历,这书生该如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将过往未来经验体会guàn注在纪若尘神识之中,但就在两人要相接的瞬间,那书生忽然面露骇然之sè,而纪若尘心中也油然而生一种不妥之感!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已撞在一起!那书生一声惨叫,而纪若尘也是一阵天旋地转,头顶传下剧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纪若尘苍野十载搏杀,吞噬魔灵无数,征战经验何等丰富?虽然穿行无尽世间,肉身实体早已消散,但仅凭魂灵神识,也有无穷妙用当下他也不着慌,动念间已放散出数千道神识,重行掌控了身体各处,并将身周探察了一遍
纪若尘双目骤开,瞳中星光闪耀,仍是一片淡淡虚影的右手探出,一把将面前哼哼叽叽的中年文士一把提到面前
此时看得仔细,这中年文士面相生得堂堂正正,双目细长,眉若利剑,面sè如玉,骨骼宽大,颇有清奇出尘之意,实有那么二三分人中龙凤之相只是刻下被纪若尘提在手中时,他面上满是惊慌失措,双手舞动,口中咿咿呀呀的叫也叫不出声来,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风骨在?
纪若尘指尖已感觉到中年文士的颈骨在吱呀作响,于是指上松了力,那文士跌坐在地,捂住喉咙,不住地咳嗽着他一边咳,一边手足并用,不动声sè地爬向门边
纪若尘且不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围二人相撞的瞬间,场景又有所变幻这里从格局上看是个偏房,但也是套间,内为卧室,外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厅堂厅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另有两栅阁架,上面押放着些瓷器书册,看上去颇为雅致,内外间之间还摆着一张便床,这是使唤丫头睡的床再看卧室中的摆设,桌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床上也是细帐绢被,这可是上等人家老爷才能用得起的摆场,一个普通的西席先生,最多也就是纱帐布被,主人家再怎么高看了,也比不过管家去要知道再大户人家的管家,也仍是个下人
看了这套房间,纪若尘心中便有了分寸,看来这没甚么风骨的中年文士定是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也不会有待遇了别的不说,单看那使唤丫环的床,就知是个可以侍寝的
纪若尘再一招手,那文士便又飞进他的掌中文士看起来也是一个识大体、知进退的,知道抗拒不得,当下苦笑一声,手脚下垂,索性放弃了抵抗,也不叫喊,听任纪若尘处置
这文士如此光棍,倒令纪若尘有些意外,于是微笑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他这一笑,当场却将那文士吓得面sè发青,显然那文士年纪一把,胆子却是极小的不过或许是圣贤书读多了的缘故,他镇定功夫还算不错,定了定神之后,吸一口气,养神于xiōng,而后铿锵答道:“我姓济,名天下,字尽知,取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之意”
纪若尘哦的一声,扬眉道:“口气倒是不小这天下之事,你怎能尽知?”
济天下昂然答道:“我已破万卷书,行万里路,天下这事,如何不知?”
纪若尘微笑道:“书中得来终觉浅就算破万卷书,哪能穷天下事?那书中未载的,你又如何得知?”
济天下道:“读书岂止是为了知这一字?圣贤之书,内中自有天地大道、人间至理,只消得了这道,这理,天下万事自可推而知之如不悟道,不明理,书读得再多,也不过是个书虫罢了”
济天下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气势磅礴,却又含而不发,整个人登时显得高大几寸纪若尘仔细一想,这济天下话中所言,倒的确是至理,不由得也对他高看了几分,当下手上一松,将他轻轻放落,问道:“济先生果然有才只是不知这里为何地?”
济天下一落地,脚登时一软,险些摔倒在地,退后数步,扶了个花架,这才站稳这副窝囊模样,与方才的气势沉凝、不动如山实有天渊之别
济天下不住拍xiōng,半晌方道:“此地乃是东都洛阳,这里便是本朝相国杨公国忠之府,我现下是府中西席,负责教导杨公长子及二女功课”
纪若尘便又问道:“本朝又是哪朝?”
济天下面上讶sè一闪而过,便正sè道:“本朝天子姓李讳隆基,别号明皇”
纪若尘沉吟片刻,双目骤然一亮,道:“这个李隆基,是不是还有个妃子叫做杨玉环?”
济天下吓了一跳,慌张四面一望,见房中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你这称谓那可是大不敬,要灭九族的啊!本朝杨妃艳冠天下,乃是明皇的心尖肉,这等事天下皆知这个……神仙自上界来,不知这个也属正常只是不知……那个……上仙何时回府啊?”
说到最后一句,济天下期待之意溢于言表
纪若尘双眼微闭,似笑非笑地道:“上仙?恐怕你心中想说的野鬼?你猜的不错,我是自他界来,不过恐怕难如你意的是,这里,就是我要呆的地方了”
济天下面sè数变,又问道:“本朝幅员辽阔,未知上仙此来想去何方?来此界又为何事?”
纪若尘安然在房中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旁边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闭目细细品起茶来他此刻形体仍是九分虚,一分实,望去只模模糊糊的有个影子那一口茶,化作一条笔直碧线,自喉中直落腹中,然后化作一团碧雾,盘旋不休
这一切济天下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中,不觉心里叫苦,口中酸涩
好不容易,纪若尘方张开双眼,道了声:“好茶!”
济天下不知如何接口,只得连声称是
纪若尘吹出一口碧绿茶气,徐徐道:“不知为何,我对济先生总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似乎曾在哪里,抑或是哪一世里见过济先生实怀大才,我正有借助之处,所以此来,就先在先生这里住下了我来此界所图实在不少,须得一一办来,其中一件,此时也不妨说与先生知晓……”
说到此处,纪若尘双瞳中碧蓝群星微微一亮,悠然道:“这件事,便是送李隆基与杨玉环归西”
哗啦一声,架住济天下身子的花架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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