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劳碌命 野心者
剑阁县，“担山饭面”客栈门面紧闭，褐红扶梯处血迹斑斑，是方才从少年手上淌下来的，王昭君冷冷吐出一词：“不要”
少年也没丧气，整座客栈门窗禁闭，让他有点喘不上气，他走到厅堂那张吃饭的桌子旁，上面的油污早已被刚才壮实的伙计打扫干净。
客栈紧闭的大门外满是吆喝声，嬉笑声，杂谈声。
他坐到原先吃饭的座位上，凝视着扶梯阴暗处。
美人走出后厨，少年蓦然道：“那老和尚在我养伤的时候说过，人一但受到阴阳之气，形成生命，虽然不会马上死亡，但也会在消耗中等待死亡。”
王昭君站在扶梯边，轻声道：“这么说来，人仿佛生来就是在等死的。”她捂住嘴巴，表情淡漠，显然不同意这个说法。
“嗯，总觉得哪里没对。”少年接着说。
“就如同我杀了他们，秦止戈灭了于阗，朝廷平定了各方叛乱。”
“这难道不是弱肉强食么？”美人疑惑道。
“人们在世间抗争，相互损害，仿佛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奔驰，这不是很可悲吗？”少年渐渐沉下头，单手撑住脸，捂住眼睛，尽量让美人看不出他的神情。
“他们一辈子奔波劳碌，却没有实现自己的野心，疲倦困顿却看不清前途，这不是很悲哀吗？”
美人坐到少年对面，抚摸着少年的额头：“是有点不幸，他们的野心几乎是虚妄，如果他们的胃口肯小一些，或许早就……”
“人的形骸不断衰老枯萎，人的野心也随之销毁，这岂不是更大的悲哀？”少年嘶哑道。
他从未想过杀人后的思虑会这么复杂。
愤怒过后，罪恶感涌上心头。
他喉咙有些哽咽，好似在哭。
少年的面庞已有些棱角分明，他埋着头，直到一行泪撕破他的心房，他才知道，美人也才知道，这个要强的少年是真的哭了。
美人顿时手足无措，只好隔着桌子抱住少年，硕大的白鸽挤住素衣少年的脸颊，这便是温柔乡？
尽管如此，秦淮关依然消沉，呢喃道：“人的一生原本都是这样昏昧无为吗，还是只有他们两个？沈庆文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他的声音穿过白鸽传到美人耳中时已有些闷碎。
“就这样渺小的死掉吗？”
美人轻轻拍打着少年的背，安慰道：“百姓自古都是如此，但秦家三百年来一直是如日中天的大族，少爷又何须杞人忧天呢？”
“这是偏见！道理我说不上来了，要是沈庆文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回答我。”
素衣少年哭得愈来愈烈，美人饱满的胸脯不一会儿便沾满泪水。
昔日在西域洁身自爱的她并未推开少年，反而抚摸他的头发，心念道：不知如何说，便不要说，无论是你还是我。
王昭君左手摸着少年的脑袋，右手拍打着少年的细背，悄悄闭上眼睛，温柔道：“这里的氛围太压抑了。”
秦淮关渐渐沉醉在玉体的迷香和胸怀的温柔中，褪去了悲意。
良久后，门外传来一阵阵敲门声，有人吆喝道：“喂，是我。”
秦淮关惊醒，振作起来。
美人前去开门，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
街上有一匹马车，门口站着一位大腹便便的老男人，身穿秋香大袍，是用上好的丝绸编织的。
路人匆匆行过，客栈对面的小摊贩子见美人，疑惑道：“这家掌柜才出门拉个货，守店的人咋就变了？”
秋香大袍的男人挥挥手，向外人示意：你们别管。
他匆匆迈进门槛，王昭君赶紧退后一步，那臃肿的胖子慌慌张张把门关上，从明到暗，令他两眼一黑。
美人悄悄与商人拉开距离，生怕这胖子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老男人渐渐分辨出屋内的轮廓，有一位身穿素衣的小娃娃坐在阴暗处的板凳上背对着自己。
他没能够看清更暗处，褐红扶梯上的那一滩血迹，他轻着嗓子，向二人发问道：“江城山野那个秋？”
少年背影传出声音，回答道：“丰收。”
“嘉陵江上跃鲈鱼？”
“垂虹。”
“大唐朝万世无穷！”
“不公。”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慷锵有力，王昭君忽的想起什么，赶忙捂上嘴巴，忍住笑意。
“吴祥和广胜呢？”商人追问道。
“他们去接头的地方了。”少年依然背对着商人，商人有些迟疑，做买卖二十载的他对危险的嗅觉是极好的。
老男人沉重道：“他们死了。”
王昭君一惊，慌张道：“怎么会？”
素衣少年转身，一脚踏上桌面，飞跃上去，掐住那人喉咙，低沉道：“是的。”
臃肿男人脸色红润，血脉像是要一股脑冲破天灵盖似的，愈来愈焦躁。
秦淮关看着老男人从镇定到挣扎，再从挣扎到脱力，薄唇只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少年泪未干，他已不想哭了。
“走阴”是阆中城的送葬习俗，“仙娘”“神婆”之流的术士应人之邀，询问死者的情况后进行法事。
秦淮关将三人尸体放进箱子，送上马车。不少路人停下脚步，对其臂力啧啧称奇。
王昭君躲在厅堂的角落，看着少年冷静到冰点的神情，心头觉得可怕。
秦淮关去后厨洗过手，撬开柜台处的钱柜，将其洗劫一空，把重鼓鼓的钱囊塞进美人重鼓鼓的怀中，牵着她乘上马车，大摇大摆驾车过市。
人烟稀少的山麓处，秦淮关向身后的美人问道：“刚刚你在笑什么？”
美人支支吾吾道：“我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什么好笑的事情？”
王昭君默然不语，秦淮关挑逗道：
“说嘛，我不会介意的，我发誓。”
美人回想起来，又忍不住笑意，捂住嘴巴说道：“我在想，要是你真的加入了他们，不就成谋反了吗？”
少年点头道：“对啊。”
“定鼎九贤最显赫的秦家少爷跑去民间参加流民起义，传出去你会名扬天下哦。”美人捧腹大笑道。
秦淮关嘟囔嘴：“嘛，我这是勘察敌情。”
美人捂住嘴巴，不置可否。
“不过，你笑起来真好看，平时苦着脸便已是美人，笑起来后，简直风华绝代！”
王昭君愣住一瞬，茫然道：“还用你说。”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黄花山，听说就在我们落下的那个山头对面。”
“去那儿干嘛？”
“把他们埋了，再请个神婆送葬。”
王昭君沉默一会儿，质疑道：“这样你便能心安理得了么？”
“这样，我就能继续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