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黄河北崖,太行山势起之地。山道绵延崎岖,方圆数十里,杳无人家。
拐角处的山坳,抬头繁星满天,低头则处处皆是悬崖峭壁,四下里虫声卿卿。这个时辰,这山上本该全无人迹,而这天,山道上脚步声往来不断,不但有人,人数还着实不少。加之马蹄乱踏,更显得格外热闹。
一行人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裤,打扮得犹如寻常种地的庄稼汉,四人一组,共有九组,先后走上那处山坳。
走在最后的一人突然出声:“众弟子就地休息半个时辰,约束马匹,结队噤声。”
这人三十多来岁的年纪,身形干瘪,骨瘦如柴,衣饰寒酸,然而脚下一停,犹如渊停岳峙,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一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出口,却清清楚楚的传到了队伍最前面一人耳中。
众人闻言纷纷跟着停下脚步。就地将马匹缚在树上,解下背上的包袱,坐下休息。期间除了马的响鼻声外,当真无一人言语,秩序一派井然。
最先一个满脸笑容的青年待其他人都坐下后,穿过众人,跑到那干瘦汉子身边,说道:“师哥,我们从衡山日夜赶路,眼见着就要到了,怎么反而停下来了?”
那干瘦汉子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股霸悍之色来,道:“正是因为快到了,才半点大意不得。好好休息,才能有精神应付之后的一场大战。要不然,到了人家的地头,又精神不济,好好的一个出其不意的计谋,倒是叫别人以逸待劳,捡了便宜去。”
说罢,也不管他师弟听不听得明白,靠着棵树,径自坐了下来。一时之间,面上的锐气隐去,好像又成为了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解开包袱,一把琴身深黄的胡琴从里面露出来,他指间“瑟瑟”拨弄了几下,竟自顾自地拉起来。
那个师弟身量也不高,却是相貌俊秀,嘴角微微上勾,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全然不像他那样形貌落拓,令人避之不及。听了这一番话倒是没什么,只是见了他这胡琴,连连皱眉。想了想,也在他身边坐下,从腰间摸出根洞箫,置于唇边,跟着琴身洋洋洒洒地吹出。
一时间,胡琴幽幽,琴声凄凉,似叹息,又似哭泣,宛如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一颗颗砸上冰冷的石阶。箫声柔和清幽,温雅婉转,极具绵长。
只是无论箫声忽高忽低地变化,却始终盖不过宛若簌簌颤抖的胡琴细音。两人一个吹,一个拉,竟都用上了上乘的内家功力,一曲乐章合奏,顿时变作了比武相较。
而其他众人,显然是对这景象司空见惯,都各自管各自或饮水,或闭目,全然不看这里一眼。
就在众人的脚下,两道山峰笔直而立,从中逼出一条极陡极险的断崖来,正是在这半壁毫不着力的山崖上,一个人影好像一片轻不可落的树叶,暗自的攀附在那里。身上的白袍在山风中轻轻扬起,又像是一朵山间白云,飘落到此处,久久不肯离去。
忽然,那断崖之下,又出现了一个灰影,极快的沿着陡峭的崖壁倒攀上来。衣摆罩满了山风,微微鼓起,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老鹰,展着翅膀,贴山壁觅食而来。
“东方。”那灰影转眼间就到了白云一般的身影旁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黑发四散,眼睛亮如头顶的繁星,正是一路追着东方不败到此的任我行。
“你来做什么?”东方不败离开黑木崖的第三天,便寻到了衡山派的行踪,却四下左右都不见杨莲亭的踪影,只能暗自一路跟着。他伏在山壁上被山风吹得手足冰冷,面颊却被任我行呼出的气染得微微一烫,轻轻别开了脸。
任我行正要开口,东方不败脸色微变,突然一探手,示意他噤声。
崖上洞箫声忽地音色一哑,竟是音孔震裂,再吹不出来了。
“师哥,你这琴奏得往而不复,也太过凄婉了。好曲子讲究的是哀而不伤,婉丽非凄,被你这么一奏,好好的一首曲子弄得尽是些世俗之气。”
那干瘪的汉子却并不理他,依旧只管拉琴。
东方不败皱了皱眉,也被这哭丧似的琴音扰得心烦,忽地只觉掌心一热。
方才他们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仗着山风过耳,上面武功最高的两人又一心沉浸于乐曲之中,自然不会被发现。而他突然听出箫声一转,堪堪一个高音吹不上去,若此时不止住任我行的话头,凭他两人的功夫,那些人就算一起动手,也是不惧,只是却免不了打草惊蛇,令对方生出警觉,到时候,非但杨莲亭的下落更难探得,就连日月神教想要攻其不备的计划都会被打乱。
可他一时动作过大,打手势的手伸得远了些,亦或是他没想到任我行突然凑到离他那么近的位置,一只手掌,居然直接贴到了任我行的嘴上。
掌心那股热气,正是任我行呼出的热气。
东方不败抿了抿唇,装作不在意地将手收回。却冷不防任我行突然出手,反手一个小擒拿,正好一把将他的手掌握住。
“你……”东方不败唇角压了压,手掌在任我行手里挣了几下。怎奈陡壁之上,需手足并用,方才能攀住立稳,他一手用不出力,一手又放脱不开,连挣几下,都没能挣开,清亮的眸子里立即闪过一丝恼怒。
任我行眼里俱是嚣张的笑意,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晃,又向崖上的方向扬了扬头。
东方不败这才发现,只这一眨眼的功夫,崖上的胡琴声已经停了下来。四周又恢复了一片虫唱,四下无声。
这任我行分明就是故意趁他此时不能弄出动静来,才这般毫无顾忌。
东方不败咬了咬牙,狭长的双眼眯了眯。内息流转间,攀住山壁的一只掌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吸力,一脚足尖微微一转,牢牢在一块稍稍突起的石尖上踏稳,另一只脚陡然朝任我行腰下踢出,角度刁钻,动作奇快。白袍的衣角刚刚荡起一丝波纹,足尖已经到了任我行的腰前。
无论如何,脚总要比手长。而且,身上这个位置,若被踢中了……山壁之上,任我行目前也只有抓住东方不败的那一只手能自由活动,要避开这一脚,势必就一定要先放开手。
然而任我行却不闪不避,撑在悬崖上的手猛一用力,整个人立刻从崖上脱手腾空,东方不败那一脚便正好落到了空处。余力未尽时,抓住东方不败的那只手再一紧一收,身体向侧面翻转过来,灰袍在空中带出猎猎风声。他身形就像是在山崖上翻了个面,从和东方不败肩并肩的位置赫然一下子翻过去,压到了他背上,两个人的身影在峭壁上叠到了一起,白衣灰袍,交互飞扬,衣带彼此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好像在这绝险之地翩然起舞。
任我行虽然最终还是放开了握住东方不败的手,可两人前胸贴后背,反而靠得更紧了。感觉到任我行绵长的气息若有似无的落在自己脖颈后面,像一片从天而降的羽毛在耳畔厮磨。东方不败努力忽略这感觉,将注意力放到悬崖上还在休息的那些人身上,只是身体不动声色地向崖壁靠了靠。
哪知山崖石壁不但参差不平,石尖似刃,相比身后的暖意更显得冰冷刺骨。东方不败陡然靠上去,皮肤被森冷的山石一激,微微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下。
“走开。”
意识到自己现在这样就如同主动投怀送抱一般,东方不败有些恼羞成怒,沉着脸色回头轻斥。
可他似乎一时又忘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才一回头,耳廓正好擦着任我行的嘴唇,一阵湿濡。
东方不败愣了片刻,眼中厉芒突现,反手一掌,内力急吐。
任我行和他离的极近,双手又环在东方不败身侧,被隔在外围,那股真气瞬间波及到面前,几无可避之处,胸口巨震,气息翻涌,肋下尚未痊愈的骨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好像连带着周围的筋肉都一起抽搐起来。
任我行反应也算迅捷无比,当即身体往斜里稍稍一侧,陡地扭腰转身,右手抓住东方不败的左肩,左掌往右臂下疾穿而过。东方不败肩头被他按住,手上的掌力方向顺势偏了几分,正好迎上他的左掌。“啪”的一声,两掌接实。
而石壁上的山石本就脆弱无比,全仗着这两人绝顶的轻身功夫和内力流转间的吸力才能支撑他们的身形,此刻突然被这掌力的余波一震,竟纷纷松落。先是细石碎屑簌簌地落下,随即两人手脚攀住的石尖也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这不同寻常的声音立刻惊动了头顶崖上的人。
“师哥……”
本来还在研究手中洞箫的青年脸色一肃,翻身跃起。
那干瘦汉子朝他打了个手势,随即手一挥,几十名门下弟子立刻跟着先后站起,迅速的围拢过来。
看似笔直往下的悬崖壁上其实有无数个断层凹面,上一段石壁还好端端的如刀削耸立,下一段就如同被生生往后推进去了一块。如非亲身到此,无论是从上往下,还是从下往上,这些断层都笼罩在上面凸出来的山壁阴影下,看不清晰。
“你们几个,”那干瘦汉子点了两组八个人,“跟我一起下去看看。”
好在他们这一路走得山路多了,粗绳总是备着,要下到悬崖底下,虽然看似危险,其实倒也不难。被点到的八人从包袱里寻出身子,一头缚于自己腰上,另一头则绕过几棵大树,交到其他的同门手中。
“刘师弟,你带着剩下的弟子在这里接应,一发现……”
“师哥,还是我下去,你在这里接应。”
那干瘦汉子想了想,点点头,将手上的粗绳递到他手中,又关照道:“记着,只探明情况,不可轻易涉险。”
姓刘的青年应了一声,随即也在腰间缚了绳子,招呼了其他八人一起,小心翼翼地从崖边爬了下去。
十几丈下的一个断层前。
任我行和东方不败也不知谁扯着谁不放,在滑不溜足的山壁上止住下坠的身形,却仍是保持着互相扭着手臂半分不让的姿势,双双跌入那个一人多深的断层之中。
“东方……”任我行似乎闷哼了一声,几乎是整个人都扑到了东方不败身上。
东方不败脸色剧变。
“你把我东方不败当作什么了?可以任你轻薄得么?”
“啪”的一声脆响,东方不败反手一巴掌正正好好甩在任我行脸上,手上力道之大,将任我行顿时带倒到一边。
东方不败一愣。
他本来只是想把任我行推开而已……
还没放下的手,手背上火辣辣的。
“你怎么不知道躲……”
“嗯……我……”任我行半躺在他身侧,一手撑地,一手紧紧按着肋下,口中又溢出一声闷哼。
除了挨了一巴掌的脸颊上立刻红肿起来,他脸上其他地方,隐隐透出些许青白之色:“我……又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任我行【咬牙切齿】:又让我断骨头!圆月,我看你这是在找死!
圆月:那个……任大叔,吃得苦中苦,方为东方夫……乃就……再忍忍吧……嗷……
任我行【看着圆月冷笑】:东方,你觉得扁月会不会比较好看一点?
于是,在任大叔的威逼要挟之下,圆月为了自己不被捏成扁月,被迫同意下一章给汤喝,做为任大叔第二次断骨头的精神损失费……
最后,感谢小丸子扔了一个地雷~鞠躬~【我这脑子,隔了一天才想起来,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