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1
张堂文回到张家后院,堂屋里只剩一盏幽暗的煤油灯没有熄,张柳氏坐在堂上,“琉璃蛋”已经在她的轻晃中憨憨入睡。
见张堂文进了屋,张柳氏示意让丫鬟把“琉璃蛋”送回东屋。
“我听说今天你见了所有的掌柜们?”
“嗯!”
“你的担心...应该是对的!”
张堂文坐在椅子上,懒懒地任由下人脱去鞋袜,早有人端上来一盆热水。
一阵温润从脚底传到全身,张堂文忍不住打了个颤,“要变天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让一旁侍奉的下人都退下了,自己挽了挽袖子,伸手插入脚盆中,捧着张堂文的双脚轻轻地揉搓着。
“前院的生意,我一向是不问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堂文一脸宠溺地看着张柳氏,任由她的小手在水中揉捏着自己的双脚,“我这么做,也就是为了让张家在这世道中延绵下去!”张堂文伸手摸着张柳氏的发髻,轻轻地捋着,“天时地利人和,只剩下人和了...赊旗店的商路,到头了!”
张柳氏的手明显停滞了片刻,才又继续动了起来。
“南北各处两旬内陆续清账裁撤,通货不再采买转售,远程的商道该放就放了,咱这只走南闯北的灰雁,该落架了!”
张柳氏甩了甩手,取了一块方巾给张堂昌擦了擦脚,“那以后,还在这儿么?”
“唔...张家祖上虽在山西,可打我记事起,这儿的水喝着就比那边甜,习惯了这边的青山绿水,真要我举家搬回那山嗝唠唠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张堂文提拉上鞋,站起身子,“赊旗镇便是做不了南北通货的生意,也不至于把咱老张家饿死!金角银边草肚皮,搁在整个大清朝,整个河南都是草肚皮,若不是当年捻子(捻军)闹得那么厉害,阻断漕运,哪轮得到咱这地方云集百货!但若要放在河南来说,咱这可就是金角中的金角了!”
张堂文说的,是围棋里的谚语,张柳氏小时候在自家小私塾里有看过,这么多年却早忘了。
张柳氏去一旁净了手,转头过来蘸了点护手油自己揉搓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男人行商的套路,什么金角银边的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张家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你说停就给停了,我是没多少日子的人了,但你好歹为儿子们考虑一下,你我还能花多少,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儿子以后还要有孙子,孙子又生儿子,总不能让老张家的后嗣都喝西北风吧!”
张柳氏那护手油是前头张堂文走西北道的时候特意买回来的南疆货,稍加涂抹之后满屋子的异域香,对张堂文来说,他看女人,外表倒在其次,主要就是看心。三房太太里,谁最死心塌地,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堂文一把将张柳氏拽到怀里,俩手使劲撕扯着小衣,张柳氏这上头本是极单薄的,却架不住张堂文已是上了性了,索性也就顺着他来。
张堂文亲热的性起,一把将张柳氏抱起,径直去了里屋。
外边候着的下人便自觉地熄了灯,陆续退了去。
过了许久,张堂文靠在床头,枕着自己的辫子,望着窗外的廊灯出神。
“老爷!”
“唔?”
“下午听前院的下人在私下议论,说你准备抬举粮行的张富财,一杆子人都准备去捧臭脚呢!”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这院子大了,真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晌午才安排了差事,下午可就满院皆知了。
“说起来,张富财也是算是老张家的老人了,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但好歹是老爷子用出来的人,做事还是可以的!”
“他跟他老爷子都是管粮行这支的,如今在你这讨了排场差事,难道老爷是想在粮上做文章?”
张堂文瞥了张柳氏一眼,若是换了张秦氏或是小张氏,他定是一句不多说的,但张柳氏不同。
“人,要活着,口粮是根本!粮上面,利虽薄了些,好赖长远!而且...”张堂文披上外套,起身倒了一碗水,“南阳各县,产粮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丰年最多支应一下北边和陕甘,遇上荒年还得靠两湖接济。眼下,已经连着两年丰收了,粮贱伤农,加上这几年行商之风盛行,有些个人家宁可把地租给别人种,自己到柜上当伙计!地荒芜的都有!若是一旦天下有变,或者天灾,或者人祸,盐铁茶布,哪个都没有粮食重要!这就叫,未雨绸缪!”
张柳氏支应起身子,抚了一下额上的乱发,“既是如此,那夏老三家为什么连地都没得种?”
张堂文停下正在端起碗的手,“一个地方一个情形,赊旗镇行商之风盛行,城外面的地虽是有主的,却是缺人种,所以人少地多!老三家那块,却是人多地少,卖粮食就是他们的唯一收入,谁能让他们分了一杯羹去?”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咱这边种地呢?”张柳氏身子弱,出了被窝就得穿上外衣,她一边伸着袖子,一边扭脸问道:“咱镇外的田地雇人下地还得养着他们,老三那边....”
“说你是妇道人家,若能像你说的那般,那就是流民!”张堂文哼了一下,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哪里地广人稀,人就往哪里聚,都想去哪就去哪了,朝廷还怎么约束?你是没见过蝗祸,流民就像蝗虫一般,走到哪?哪就赤地千里!你这里可以容纳两三万人耕种,却一下涌进来十万流民,怎么办?要是二十万呢?五十万呢?后来的没地种,却又没法回头了,怎么办?你家先生小时候没教过你大秦国是怎么没的?人没后路,是敢玩命的!”
“那老三他...”
“我欠他的人情,却又不想他跟四儿一样!”张堂文放下碗,提起四儿,难免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我让他走了,也不是让他回去,是给他指了一条未知的路!”
“未知的路?”
“一个或许可以改变他命运的路!一个,可以不用像你我一样,像四儿一样,永远受制于人,受制于天,受制于规矩的路!”
“你...还是觉得愧对了四儿...”
“四儿...是个好奴才!”
“其实...四儿懂的!”
“唔?”
“想救你,只有让他偿命!”
“唔...”
“四儿不会怪你...”
“那是因为四儿没得选,他是我张家的家生子,他全家都得靠我张堂文养活!我是主,他是仆!”
“老爷...”
“可是,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命不该如此轻贱的!”
“四儿不是你害死的,老爷...”
“当我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当我让你把矛头引到四儿身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害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