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
越墙而入,径直落进房内,唐烟儿跑外面去撒野了一圈的脚丫子在地上一走一个脚印。姜黎好笑的看着她,却被怒意未消的小丫头使劲瞪上一眼:“等着。”
她出去叫了人抬浴桶进来,来人是个青衣弟子,见姜黎在屋内很是愣了愣。姜黎一瞬间叫那目光看得不自在,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惴惴不安的看了看唐烟儿。
唐烟儿却视若无睹,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洗干净脚上污泥,洗干净了也懒得穿鞋,轻飘飘就落在姜黎身边,坐在桌子上。
“唐烟儿!你又没规矩了!”叱责突如其来,屋内的女孩子双双扭头,就见景年也是一副准备睡觉了的样子,穿着白色中衣,外面披了一件玄纱罩衣,青丝散落,衣衫不整,此刻是被劣徒气着了般,叉着腰指着唐烟儿骂道:“你是个丫头啊!你大半夜的往外跑也就算了,谁碰上了你也只有倒霉的份,可是你好歹把衣服穿整齐啊!一个姑娘家穿件中衣,鞋都不穿就跑出去了成什么样子!”
末了看了看尴尬坐在一边的姜黎,接着骂:“你居然还把人给我带回来了!跟管梅居的大弟子打过招呼没有?你带就带吧,这流云居是没门还是怎么的?自己住的地方你也非得翻墙越户,成何体统!”
唐烟儿无语的皱着眉拧着脸,拿指头堵着耳朵:“景年你是未老先衰吧?你才三十岁啊能不要像个唠唠叨叨的臭老头一样吗?”
“你……!你个死丫头,怎么跟师父说话呢?”景年作势就要揍她,她懒洋洋的往姜黎身上一靠:“别装了,姜黎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就你那德行……啧!”她一脸嫌弃。
姜黎憋着笑站起来对着景年行个礼:“姜黎见过掌门,掌门晚上好。”
景年清了清嗓子:“咳,晚上好。姜黎,我这混账徒儿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掌门说的哪里的话,烟儿对我最好不过,哪里会添麻烦?姜黎还要多谢她为我解围呢。”
景年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也没有问,点点头,嘱咐两个女孩早点睡觉,就出去了。
不多时,青衣们送来热水,唐烟儿就催促姜黎快去沐浴:“我洗过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陪你再洗一遍。”
“呵呵……不用了……”姜黎别别扭扭的背过身,解开腰带。唐烟儿翘着脚躺在床上看书,很君子的看也不往这边看,一挥手,靠立在一边屏风就飞过来稳稳架在浴桶与床之间。
姜黎住的屋子从来也没有大到能架设屏风的地步,一时根本没有想起这屋里还有这个东西。
“刚才那个人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啊,看来明天出门你又会有新的流言了。”唐烟儿幸灾乐祸的说。姜黎无奈的叹息在屏风另一边响起:“那又能怎么办?他们要这么认为,就算我去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何况……你根本就是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却完全没有打算让我回避……那么,你如果要这么做,我有什么能力阻止你呢?”
“呵……姜黎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唐烟儿开心的说。
“就是这样,不要去管那些人的眼光,你要知道,他们根本就不能影响你什么,你心中的志向是在很远很高的地方的,他们只能遥遥仰望,当一个人有了足够高的地位,言论自然就会偏向她。退一万步说,就算言论依然对你苛责,但是他们也不能伤害你了,你何必在乎蝼蚁的看法?”真是残酷的言论,姜黎想。
而仿佛能听懂她的沉默,唐烟儿轻轻的解释:“是我爹爹说的。爹爹说,世界之大,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无论你我,在这个世界中都渺小如蝼蚁一样,所以无论是谁,都不会真的一举一动牵动苍生,你其实全然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爹爹还说过,这个世界是有人一层一层的叠起来的,如果不想被人践踏,就只能站在别人身上。所以姜黎,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我知道了。”水声响了一下,听起来就像少女将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
唐烟儿倏忽之间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但又怎么想都没想到自己是哪里说错。尽管所有人都说她的爹爹是个坏人,但是她从未这么觉得。师父也说‘那家伙,不过是太任性了。’所以唐烟儿也从不觉得爹爹的理论有哪里不对。
所以她不知道,把自己全部都埋进水里的姜黎,一时间觉得遍体生寒。
为什么那个看上去那么可爱的小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残酷的话呢?她那副世间舍我其谁的优越感,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稚气吧?可以预想得到,就算长大,她也依然会那么高傲的扬着下巴,依然不可一世的德行,依然傲视所有人,因为她本来就有那么优秀,因为她本来……就不把别人看在眼里。
“呼……”终于从水里抬起头。唐烟儿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我以为你已经淹死了呢。”
“那么你不来看一下吗?就算我的命不值钱,住在死过人的屋子也不吉利吧。”
唐烟儿听出她的声音里低落沮丧,却并没有出言安慰,仿佛是……害怕此时若是给予温柔的慰藉,当那个人真正面对残忍的事情时就会不知如何应对。她的温柔也不过是平铺直叙的说:“何处青山无尸骨,哪片土地不埋人?”
“烟儿……杀过人吗?”
“杀过。”
“什么人呢?”
“……太多,不记得了。”
“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要杀我。”
“烟儿是好人。”
“啊?”已经陷入莫名忧伤的思绪里的唐烟儿被她突然的定论惊讶到。
此时姜黎已经沐浴完毕,起身,视线越过了屏风的遮挡,望向了孩子澄澈一片的眼中:“对于我来说,烟儿就是最好的人了。世上唯一无条件对我好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我,现在对我好的人,只有烟儿一个。所以对我来说,烟儿就是最好的人。”
她笑了,平淡的五官粲然灵动起来,仿佛拂去了层层雾霭,露出了透彻的本质,瞬间光彩照人。
“烟儿,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的,所以烟儿……”她欲言又止,眼中浓厚的渴望变换成坚韧的隐忍,扬起笑脸来:“所以烟儿,若是有一天我可以离开这青阳山,你可愿陪我一道,去踏遍这万里河山?”
“啊……?”
“我……也想像烟儿一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看很多很多的风景。我不想这一辈子,都待在小小的青阳山,无论是师门还是什么,都不想为此所束缚。”
很多年以后唐烟儿想来,她的姜黎啊,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的吧?最美的姜黎,是为她而改变的姜黎。
她也笑起来,从来不怕,便是约定,因为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本事,去履行约定,最怕只是和她约定的那个人爽约。比如她爹爹,比如……
“好啊。那么,姜黎一定要变得很厉害才行!姜黎变得很厉害的话,我就带你离开青阳山,往后这万里河山,我们一起踏遍。”她取了一件宽大的衣袍丢给她,看她穿上走来,年轻女子清瘦白皙的身体在薄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毫无雕饰的身体反而让那张脸变得神采昂然。
不,也许使她焕发出光彩的只是,那坚定卓然的表情。
唐烟儿起身站在床上拥住她,内力运转烘干她身上的水汽:“之前去找你,就是想告诉你。秦奏凯所述之事景年已有定论,若是今年内依然无法解决,来年春天便派我南下扬州。你若是能在年末试炼和论剑会上得到好成绩,我便能带你一起去。”
她对姜黎笑笑,依然是那样得意的神情,双眸璨若星子,姜黎却第一次不觉得她欠揍:“真的?!”
“哼,我何时骗过你?”
“太好了!”姜黎高兴得一把抱住唐烟儿:“谢谢你!烟儿,好烟儿,谢谢你!”
“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很高兴!”
“可是……可是我行吗?排名不说,论剑会……那是全派上下,连各位师父的亲传弟子都会参加的……”
唐烟儿按住她的肩膀:“姜黎,你有我呢。”
“你不相信我吗?”
姜黎望着她的眼睛:“我信。”
那晚姜黎躺在唐烟儿的大床上,屋角点燃的沉水香都不能让她入眠,唐烟儿小小软软的身体窝在她身边,她睁大眼睛看着矫饰浮夸的床顶,心里膨胀激动的情绪久久不能平息,那些刁难作弄,那些阴霾不快全都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