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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唐烟儿等在院子里,有琴徵一出来就收到她含笑的邀请:“这附近减店集出产的九酝春酒声名远扬,东朝末年曾被曹孟德献与皇帝作为贡品,姐姐不来尝尝吗?”
她脚边立着个拍开了泥封的酒坛子,提着镂花执壶一笑,倒了一盏酒递来:“‘涡水鳜鱼苏水鲤,胡芹减酒宴贵宾’,路过高州不尝尝曹丞相的家乡酒,岂不可惜?”
有琴徵神情黯淡,勉强对她笑了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姐姐,酒乃佳酿,助兴可之,浇愁不可。你何曾见过有人用酒去灭火的?火还需要水去灭,正所谓上善若水,以柔克刚。”
有琴徵微哂:“只怕杯水车薪。”
“那就釜底抽薪。”唐烟儿断然道:“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没有不可攻陷的人心,姐姐若信得过我,愿为听众,或可献计一二。”
她一直耐心的等着,等了很久,有琴徵表情复杂也思考了很久,终于只是提壶倒酒,喝了一盏又一盏,最后道:“这件事,只能由她来说。我……没有资格。”
正午底下日光冷得像月华,半点温度都没有。唐烟儿等了这么久却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答案,十分不甘心,温言劝道:“姐姐,这世间又谁能去判定别人是不是有资格?不管由谁来说,最后能够将事情解决了不就好了吗?我看的出你很关心竹青,但是照你们这样相处下去,只怕谁心里都不好受。你便罢了,竹青有伤在身,这样郁结于心,你也不怕她憋出个好歹?”
有琴徵当然怕,只是,她毫无办法。竹青说她够狠,但或许她就是还不够狠,否则……否则她就该直接废了竹青的武功,将她一辈子绑在身侧。何必去管那么多?反正她也从未想过要竹青原谅她,只要能保她一世安好不就行了?
可是她就是不够狠,每每狠下心都在竹青面前失去底气。她的狠话,她的镇定,都不过是徒劳的伪装。
“烟儿,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想知道的,我会尽量帮你问,但是你答应我,别去逼她。”有琴徵一语中的,点出了唐烟儿的真正目的,唐烟儿也没有不好意思,点点头应了一声,干了碗中酒,把剩下的都留给有琴徵。
出门就撞见有琴羽,原来爱听墙角的还不止她一个。少年满脸吞了苍蝇的表情靠着墙壁,他重伤未愈原不该四处走动的。唐烟儿到底不太放心,问了句:“怎么不好好躺着?”
“我姐跟你说了些什么?”
唐烟儿挑眉:“不如你告诉我你姐和竹青发生过什么?”
有琴羽直接扭过了头,这小子太过顽固了,唐烟儿也拿他没办法。凑过去打个商量:“不然这样,我问,你就答是不是就好。”
有琴羽竖起三根指头,目光冷淡真如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唐烟儿无法:“行,就三个。”
有琴羽点点头,唐烟儿想了想:“你姐做过对不起竹青的事?”
坚定迅速的摇头。虽然唐烟儿觉得一心偏袒姐姐的有琴羽作出这样的回答一定是要打个折扣的,但是有琴羽绝不屑于说谎。
“竹青被青阳派除名是因为你姐?”
稍有犹豫,但还是点头。这个应该是可以很确信的了,但是……明明有琴徵不曾做过对不起竹青的事情,为什么竹青还是会因为有琴徵被赶下青阳山呢?难道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样的理由?
并非有琴徵主动伤害了竹青,只是竹青因她而受伤,这也很说得通,但是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呢?
况且,即便是因为对方被赶下青阳山,沦落为森罗堂杀手,但是在见到有琴徵的第一眼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为了保护有琴徵不惜性命。那么……她们曾经,曾经是感情非常要好的朋友吧?
“她们……”唐烟儿斟酌着用词:“她们曾经,是彼此非常重要的人吗?”她努力的想从有琴羽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并且特地声明:“我是说彼此,也就是说……在你姐姐心中,竹青也是非常重要的,可以付出生命的人吗?”
有琴羽不闪不避的迎着她的目光,郑重点头。
这样啊……
“彼此都是重要到可以为了对方付出生命的人,为什么还是会有不能谅解的事情呢?”晚上对着姜黎问出了纠缠一天的问题,姜黎微怔,想了想:“那是因为……为了对方付出生命的时候,想要收获的是同样重量的感情吧?不是真的要想得到同等重量的回赠,只要对方有那样的心意就能心满意足,可是如果得知自己的付出毫无价值的话,无论是谁都接受不了吧……”
她的若有所思引起了唐烟儿的注意:“姜黎……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对啊!我太蠢了!”唐烟儿突然蹦起来:“你在青阳山上那么多年,有琴徵和有琴羽与你差不多时候,既然有琴羽都知道,那么你也应该有所耳闻的!”
“姜黎姜黎快告诉我!”她一头扑进姜黎怀里,那姿态与其说是急迫和质问不如说是撒娇。姜黎无奈的摸摸她的头,略一思索:“我确实有所耳闻……”
“那是我才升为青衣弟子不久时,听闻天机殿有人被赶下了山。你知道,青阳山上规矩虽多,惩戒却并非不近人情,屡有弟子犯错被罚,却鲜有废去武功赶下山去的。因此即使各殿明令禁止议论口传,依然有很多人知道,而当时发生这件事的天机殿狠狠惩戒了一些嚼舌根的弟子以后,事情也渐渐平息了。具体是什么事情天机殿守得极严,谁也不知道其中切实,只知道是两名女弟子,其中一人废去武功除去名籍,另一人却未曾听到有什么惩罚。”
“那么想来,那个被赶下山的就是竹青,没有被惩罚的是有琴徵,并且原因,是因为竹青一个人把罪名都扛了。”唐烟儿皱眉:“但是你还是没说什么有用的啊!”
姜黎但笑不语,对一个没开窍的小丫头而言,这的确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是……
她其实不难想象,当初是要怎样的深情,才让竹青一人扛下了所有的罪名。
女子‘磨镜’之事只在上流社会贵妇闺中才是趣事,如同‘龙阳’一样,放到民间便怎么都是惊世骇俗,大逆不道,丢人现眼,羞于启齿的事。被人知道是要遭人戳脊梁骨,吐唾沫的下贱事,□之罪最难捱是那份屈辱。
真正难以想象的,是竹青扛下的那份屈辱,认下了这份罪名的竹青要怎么面对别人的目光,怎么忍得那些诛心之言?
两个女子……这般有违天道的事……不能再想,姜黎直觉性的觉得自己的思考滑向了一个危险的方向,身边揪着她的衣角不知在想什么的唐烟儿撅着嘴,一脸天真可爱的模样,倾城容貌,媚色天成,真是红颜祸水最真实的写照。
注意到姜黎的视线,唐烟儿抬眼看去,问:“怎么?”
“……没什么。”姜黎笑道,为她顺顺长发:“只是觉得……你要是永远都不要长大就好了。”
唐烟儿瞪起眼:“我已经长大了!”又觉得姜黎的话来的莫名其妙:“怎么突然说这话。”
该怎么说呢?你要是永远都不要长大,就不会嫁人,不会为别人心动,不会……离开我。
“……我舍不得你长大啊,你若是长大,终有一天会离开我的。”伤感的话语真不像是往日的姜黎啊,唐烟儿微笑:“姜黎不是最现实的吗?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啊……”她握住姜黎的手指,认真道:“即使长大我也不会离开你啊,我们不是朋友吗?”
“姜黎是我最好的朋友,挚友,知己,怎么说都不够的。你只要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我不会轻易离开你的。”
姜黎眼中写满无奈,她静静的点头:“嗯。”
“你是担心……我们会变成有琴姐姐和竹青那样吗?”唐烟儿问:“分明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却阴错阳差,分道扬镳。”
姜黎微微挑起眉梢,这孩子……是这么比喻的吗?她认为她和自己与有琴徵和竹青……是一样的?
“不会的。”唐烟儿说:“我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如果有罪我陪你扛,如果有劫我陪你渡,你扛不下的都给我。”孩子一样幼稚的话掷地有声:“我会保护你的。”
“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
这话说出去,姜黎一把抱住了她。
尽管这家伙什么也不明白,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所说的话到底有怎样的分量,可是此刻却深深的将姜黎打动。姜黎忍着想哭的冲动紧紧抱着她,把所有的话都憋进肚子里,哽咽只化作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烟儿对我最好了。烟儿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唐烟儿不太明白她的感动,却心怀惴惴不敢在此刻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抱她在怀的人,伏在肩头的脸,搭在脸边的长发,构成一种特殊的意象。让她联想到很多东西,温香软玉,红袖添香,红颜……越来越散乱,越来越摸不清方向。她只是小心翼翼的抬手拍抚姜黎的背。
想要将姜黎抱在怀里,单薄的女子,温润如水,坚韧如水,想要保护她。
唐烟儿心里生出一种朦胧的满足感,仅仅因为能够拥抱着姜黎这样简单的事情。
养了快半个月的伤,轻伤的几个都已经活动自如,便是重伤的也能下地了,他们再次启程,这一次就直接搭船去扬州了,不再四处停留。
这一次上船不知是因为没了初时轻松的心情还是因为有过了前一次的经验,明显比第一次好多了,至少大家都没有晕船到吐。而且船上的待遇也比之前的货船好了很多,绰绰有余六间房,宽敞明亮,器物家什俱全,也不怕棉被上有虱子了。路上还有不少同去扬州的江湖人,唐烟儿事先吩咐好收好武器不要多言。
一路上养伤的养伤,心伤的心伤,各自闷在船舱里。
过了淮水转入运河,河面上顿时热闹起来,渔歌飘渺飞檐外,帆影参差玉浪中。
来往船只川流不息,交错如织,大小切杂,扬帆破浪。两岸天宝物华,繁花密柳,人声鼎沸,院落万家。
运河宽处数十丈不止,窄处亦有十余丈,满载货物的朴素货船包围着兽面纹饰,华彩鲜漆的大型商船。略小的商船灵活轻巧,装饰简单大方。附近渔家的乌篷船沿着河岸游走,往来载客的小船船舱很小,旅人扶着船舷坐在船上,若是不注意避让,大船经过时的浪花往往要打湿身上的衣裳。
还有那最最美艳的画舫,无处不极尽精巧,镂花雕草,画鸟纹兽,彩饰栏杆,红绸吊顶,沿岸一路传来丝竹曲乐之声。
竹青立在船头,她身上的衣服是有琴徵的,脱去一身黑衣,散下长发削弱了不少戾气,乍一看,也只是个略显阴郁的清秀少女。
来到这繁华美丽的地方,唐烟儿也换了女装,走上船头与她站在一起,看了看两岸风景赞叹道:“满郭是春光,街衢土亦香。竹风轻履舄,花露腻衣裳。如此人间胜景,无怪乎说人生只爱扬州住。”敛眸一笑:“就是不知……扬州明月下,可是埋骨佳处?”
竹青闻若未闻,看都不看她一眼,唐烟儿却不气馁:“你的内伤拖得越久就越严重,不过说起来,武功尽失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次她成功的让竹青转过脸来瞪了她一眼,唐烟儿本是一副谪仙风貌,此刻在竹青眼里却只是小恶魔一只,她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为什么要为有琴徵背罪?”
“你不是一直都叫她姐姐吗?”没想到竹青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唐烟儿一愣,随即毫不在意的挥挥手:“她又不在。”
“虚伪。”竹青白了她一眼,再次移开目光。
“嗯。”唐烟儿点点头认了:“随便你怎么说,我爱怎么叫都是我的事,我虚伪与否,也碍不着你啊。”
“那么我的理由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有琴徵,可是我的人。与她有关系的事情,可不是与我有关系?”她此话一出竹青横眉竖目转过头来:“你的人?哼,好个大言不惭的小丫头,她凭什么是你的人?”
唐烟儿朝着船舱一摆手:“不信你自己去问她啊。”
像是吃定了竹青不敢,她嘲笑道:“胆小鬼。”
“轮不到你来置喙!”竹青怒道。
唐烟儿懒洋洋的好似没有骨头一样:“胆小鬼人人得而诛之。”
这家伙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本事,不论多么荒谬的歪理她都能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竹青几乎被气笑了:“正道什么时候把人人得而诛之的范畴扩大到连胆小都是罪了?”
“胆小不是罪吗?”唐烟儿反问:“还有,我不是正道。也不是邪道,别擅自为我定位。”
“逃避是罪,拖延是罪,胆怯是罪,不作为就是有罪。”年轻的女孩突然正经起来,眼里夹着薄薄的锋芒,锐利刺眼:“倘若有只要去阻止就可以不用发生的灾难,只要去救就不会死的人,只要去行动就能挽回的事情,因为胆怯所以不作为,那就是有罪。这样的罪过你可以一人承受,但是不应该连累别人。”
“……这样的话,你应该去对她说。”竹青惨然一笑:“我的勇敢,早已经用完了。”
她突然伸手摸摸唐烟儿的头,卸下了满身的敌对,低身把唐烟儿拥入怀中:“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曾经也有过很勇敢的时候,比你现在所说的,还要勇敢。一生一次……只可惜。所以现在,别再要求我了,我做不到,我的勇气已经用完。”
她轻轻的掩住唐烟儿的眼睛,那孩子眼中年少的锐勇深深的刺痛了她。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能永远都说这样的话。别改变,改变的人已经太多了。如果可以,你就一直这样勇敢下去吧,如果到最后你也依然这样勇敢,到那时,我甘愿被你诛杀。只有那样能证明,我的怯懦是罪。”
她轻轻一笑,唐烟儿蓦然发现竹青笑起来那么温柔。
“可是……为何非要改变呢?难道,你已经不想保护她了吗?”唐烟儿疑惑的问:“可是我所见并非如此啊,如果当年你能为她一己扛下所有责难,再见亦能为之不惜性命,为什么却不肯好好跟她谈一谈,难道这世上真有不能解决的事?”
竹青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像是对这孩子执着的妥协:“我……”她只说了一个字,满脸的无奈凝成愁苦,好似泫然欲泣却又欲哭无泪,唐烟儿难过的咬着唇看着她,竹青让她觉得很难过。
“我并非……不想保护她。你曾问我,我的良心呢?那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现在我告诉你,我的良心,就在那船舱里面,为我担心,为我忧愁。我怎会不想保护她?”
“你说的没错……只要她还好好的,能够干干净净的做一个好人,我就觉得,自己还有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做了多少恶事,只要她是干净的,就算死我也心甘情愿。”竹青微笑起来:“只有这一点,从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