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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山上早已是风雪大作,去年这个时候烟儿已经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每逢见到姜黎就会一路小跑撞进她怀里来,又责怪她为何不多穿一些,小脸生气盎然。姜黎无法告诉她,自己没有皮氅,没有锦衣,只有旧旧的薄夹袄,和笨重不合身的棉衣,可是不愿在她面前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棉衣,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好像只笨狗熊一样,于是只好笑一笑在风雪中强撑着运功暖身。
然而……姜黎起床时仍然很早,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隐约能听到虎虎风声,任巧在外间听到动静,打着哈欠给她端来热水,含含糊糊道:“师姐又这么早起身,冬日里早起容易着凉的,别被寒气伤了身子!”
“谢谢,我知道。”姜黎穿好衣服对她笑一笑,诚心道谢,洗漱完毕,只用一根木簪子简单的绾起头发,她揉了揉眉心,仍是感到困倦不已,但也容不得她拖沓。
“师姐不用了早饭再走吗?”任巧看她准备出门,急急便问。
“不了,今日事忙,实在来不及。”她回首轻轻笑了笑,日前五大门派上山协谈,与其说是协谈不如说只是威胁,掌门与他们周旋了四五日,那些人被磨得没有了耐心,再不愿这样温温吞吞的打太极,翻脸扬言是景年执迷不悟,他们要除魔卫道。
景年只是淡淡一笑,命人送客。
不知山下在谋划什么,前些日子才从卷宗里知道,青阳山被围攻竟不是第一次了,前几代也曾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想来各位长辈都是心中有数吧,但姜黎心里仍有些不安,实在无法安睡,不知道山下的人什么时候会采取行动,索性一早起来。
任巧见她不听劝说,忿忿跺了跺脚:“忙忙忙!这青阳山上只你一个活人不成,就你最忙!你且先等等,喝口水再走。”她给姜黎倒了一杯热水,嘱咐她喝,自己身子一转噔噔跑出去,不一会儿冒着风雪回来,怀里藏着两个热腾腾的馒头,拿帕子包了一把塞在姜黎怀里:“喏,拿去,得空便吃了,你总这样不好好吃饭怎么行?待会儿又要忙起来,还不知午饭在什么时候呢!”
被一个比自己年幼好几岁的孩子这样说教,饶是姜黎也哭笑不得,印象里似乎有个孩子也是这样,小小年纪一副大人模样,分明自己比较年少,却总是在照顾她。
现在的孩子们都是怎么了?她心中疑惑着,还是感激的收下馒头:“谢谢巧儿,巧儿真是细心体贴,若不是你我怕是会被自己饿死呢。那我走了,你再休息一会儿吧。”她说,然后取出那件玄色貂皮大氅披在身上,开门撑起伞,往茫茫风雪中去了。
任巧被她一夸,脸红红的扶着门框送她出门,不放心的小声叮嘱着:“你路上小心啊……”
撑伞的人回身来对她挥挥手笑一笑,纯白身姿被裹在厚重的黑里,一柄纸伞被她握在手中,铺天盖地的白,狂野叫嚣的风,只她一人行在这孤独的路上,狂风之中依然身姿挺拔,万物不催。
待得行到玉衡殿,纵然打着伞,身上依然落了厚厚的雪,她站在檐下收了伞,拍去身上积雪,才迈步往里走。空旷的大殿内灯火通明,景年一人坐在那掌门高位上,一手支着下巴,不言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她恭敬有加的行礼:“师父在此坐了一夜?”
景年没有回答,姜黎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忽而想到,便走上前,自怀中拿出那还有余温的馒头递出:“那个……您一夜未睡,必定会饿吧?先吃点东西垫垫?”
景年看了一眼馒头,露出古怪的笑容,姜黎摸不着头脑,脸上微郝。
“姜黎,这是你的新习惯吗?随身携带吃食?”他玩笑说,姜黎略感尴尬,笑了笑:“是屋里的小师妹给我的,因我早上起来没空吃饭,她担心我。”
“那你便应该把它吃了,这是她的心意。”
“可是……把它给掌门,也是我的心意。”姜黎坚持道,景年笑了笑,从她手里拿了一个馒头,把另一个推还给她:“真难得还有人记得,我也会饿。”
“掌门也是人,当然会饿。”
“……但,是人,就会有做不到的事。”不知道那声音里是怎样的遗憾怅然,刚把一口馒头放进嘴里,年轻的听者囫囵咀嚼下咽回答:“理当如此。”
景年笑了笑,那张丰神俊美的脸上笑容微苦:“即使当你遇到力所不能及,而悔恨终身之事时,你也能这样说‘理当如此’吗?”
姜黎语窒,默默吃馒头,半晌,抬起头来:“就算无法这样说,但事实如此。我所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的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如若它真的发生……”不知从这样的话中看到了怎样可能的未来,她的声音略带颤抖,涩然得几乎如同悲鸣:“如若真的发生,我也唯有去面对它了。”
低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景年点点头:“是这样,已经发生的事无法逆转,无论多么不愿面对的现实,一旦发生,我们也只有去面对它了。在此之前竭尽全力的避免,在发生之时积极努力的应对,在事发之后力所能及的弥补,然后……就只能随它去了。”
“姜黎。”他叫。
“是,师父?”
“把手伸出来。”
男子从怀中摸出一块紫檀令牌放在她的手掌上:“我现在以掌门的身份命令你,一旦我死,立即由你登位,继任掌门。阻拦反对者一律逐出山门,死伤不论!”
“掌门!”姜黎惊呼一声跪在地上:“求掌门收回成命!”
“姜黎!”景年抓住她的手:“你可知我为何收你为徒?我为何将你推到今天的位置上?!我是个自私之人,师父看错了我,我撑不起这青阳山,因为只要这世上还有我牵挂之人,我就无法将青阳山摆在第一位。我十年前可以为了烟儿的爹爹背叛师门,十年后就能为了烟儿出卖青阳山,你难道真要看青阳山毁在我手里!?”
“不,掌门……不会的,这一切还未明朗,或有转机。即便不行,青阳上下固守山中,难道还不能撑过去吗?过去也有被围山的例子,不是都撑过来了吗?”姜黎一手被他拽着无法完全跪下,只好半跪着苦苦哀求。
景年哼了一声:“你可知那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又可知那时的青阳派与如今情况之异同?先师曾说,树无万寿,人无万龄,青阳已老,早已没有那般光鲜了。你说的不错,或有转机,然而若没有呢?青阳一派血战到底,尽人皆殉,满门被灭,难道非要走到那一步?!”
“我……正是在竭力避免这一步。姜黎,我不是个好掌门,也不是个好师父,甚至不是个好徒弟。我身为掌门却意气用事,公私不分,我为人师表却只是利用你,我做人徒弟却背弃师门,我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但我从没后悔过!”他声声凛然,句句铿锵,那份风采照人依稀才是当年惊鸿一瞥,绝代之姿。
“我或许不是个好人,但是我想要对谁好,就一定要做到。我只信任你,这世上,若是有人至死也不会伤害烟儿,不会与烟儿为敌,我只信那个人是你!所以你必须活着!所以你必须给我掌握这青阳派,不可令它为人所用驱使如狗,不可令它成为烟儿,成为聿赍城的威胁,将它牢牢掌握在手里,捍卫它,保护它,直到有一天它再不能伤害烟儿为止!”
他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手指深深地陷入姜黎的皮肉之中,很疼,但是心更疼,姜黎不知是为何而疼,只是眼泪不听话的涌满了眼眶。
她好像看见景年身上绽放出耀人的光芒,如同烟儿剑尖,以剑光开出的绚烂之花。
“我一生负了那么多人,总要有一个,能被我好好保护吧?”他轻叹苦笑,松开姜黎的手。
“掌门……”话到此处,姜黎如何不知他是怎样打算的呢?因为曾经,自己也有过那样的打算,只要能护得那人周全,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那样壮烈的甘之如饴,她感同身受。
眼泪终究没有流出来,或许惊鸿一剑绝世风采,本就不该用眼泪送行。她的眼泪像是倒流回了喉咙里,让她说出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
“……姜黎,领命。”
我一定,会完成的。接掌青阳山,控制青阳山,捍卫青阳山,保护烟儿。
所有的事,我都会完成的,多谢您的教导和赏识,多谢您给我这个机会,即便是利用,也是我心甘情愿。
能让我有能力保护那个人,已经是最好的奖赏了,即便是有目的的,但是我仍得到了许多,谢谢。
无声的站起来,整整衣衫,再重新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下三个响头:“姜黎谨遵掌门之命,定不负所托!”
“好……”景年扶她起来,门外泄出些微天光,他走到门边,姜黎跟在他身后:“到底为什么……我们会走到如今这地步呢?”
“……是啊,为什么呢?”
如果当年他不曾结识唐昀风,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了呢?
他不会倾慕一个不可能的人,不会离开青阳山,不会离开师父,不会害死唐昀风,不会害死大嫂,不会害得烟儿无父无母,流离失所。
那么……他一定还在山上,顽劣不堪,气得师父跳脚,然后跪拙剑台。师父也一定还是会原谅他,宠爱他,包容他,他会承欢膝下,侍奉他老人家得享天年。
聿赍城主依然潇洒风流,游戏人间,纵横山野,长啸九天。城主夫人好好的活在那世外桃源,而未来的小城主,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享尽世间一切荣宠,一生平安幸福,顺遂安康。
恍然间,想起初见时那个锦衣华服,玩世不恭的贵公子,在乡间粗鄙的茶棚中,端着粗陶茶杯,唇边浅笑,双眸含光,流华溢彩,美不胜收。
好似游戏红尘的散仙,逍遥世外,看淡人心,红尘如梦,尽是浮云过他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