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番外·真命天子(已修)
中华联邦帝制废除,议会步入正轨。神圣布里塔尼亚的军队早在十二年前就被击退,战事刚刚结束,黎星刻就向苏舜钦辞职了。尽管对方一再挽留,他也顽固推拒。虽然在苏舜钦的带领下,中华联邦确实正在走向一个风气开放民风活跃人人向上的国家,人性中的奴性也在逐渐消退,然而即使一再告诫自己公私应当分明,心底的恨意也无法根除。
早春的空气仍带着几分凉意,他站到门前,玻璃拉门自动拉起,眼前是繁华的洛阳市景。如今洛阳经过改造,朱禁城被能源系统加持着变成了空中浮城,作为城市的整体标志,一方面作为一个景点,另一方面又是一个移动战斗堡垒,并且还能容纳六百万人避难。一大批科学家和艺术家们群策群力,将这个古老的帝王之城变成了随时都能伸出几千支激光粒子炮和冲刺器的样貌上毫无变化的空中航母,承载着一个强大的knight军队。作为最高的空中浮城,其余的空中建筑没有一个能够超越它的高度。这是对逝去的皇权最后的尊敬。
脚下是另一个漂浮的小屋,如果再向前一步,就是毫无遮掩的十六米高空坠落。事先预定好的车子呼啸着在面前稳稳停下,车窗摇下,露出尤菲米娅成熟了许多的漂亮眉眼,这么多年了,她仍然带着点天真赤诚的爽朗,笑靥灿烂招呼道:“星~刻~,上车吧,出发!”
坐到后座上,粉色头发的女子并没有回头,递过来一打本子,是好多年前就停产了纸质本子,为了节约资源,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了一种除了专业人士谁也说不清它的复杂成分的本子,虽然也叫做纸,但是那种沉淀已久的真实感完全无法模仿。黎星刻抚摸着手中本子黑色的封皮,压着金色的边框繁复纹理,手指因为心情激动略略有些颤抖。“……这个,是……”
女人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听不出有着什么样的感情,“嗯,他的笔记。”
黎星刻默然。
随手翻开一页,是潦草然而很漂亮的字迹,蓝色的墨水因为年代久远而变暗淡了点,纸质也变得轻薄而脆弱,微微带着暧昧的黄色。
“……问题归根结底是力量的问题。为达到某个政治目的,这类或那类的力量总不可缺少。这件简单明白的事实被‘正义必将战胜’或‘罪恶的胜利不久长’等诸如此类的口号掩饰住了。即便你所认为的正义一方真战胜,那也因为该方拥有优势力量之故。是的,力量常常依靠舆论,舆论又靠宣传;而且当然,表面显得比你的敌对者有道德在宣传上是有利点,而显得有道德的一个方法就是真有道德。因为这个理由,胜利说不定往往落在具备公众所认为的道德最充分的一方。”
“……对一个政治家来说,首要的问题是国家的安危,为此要勇于作出必要的决策。至于决策的道德评价并不重要,诸如是否公正人道或残忍,光荣或耻辱,都可置之不顾。对于近邻的弱小国家应该保护,但不加强他们的实力,要设法削弱他们当中实力较强的国家。”
字迹中仿佛可以看到那个人美如天神如雕塑如插绘中精心描绘的神明般的面容,血红的眸中有波光荡漾,背景是奢华大气却空落落的大殿,灯火辉煌。那张面容多少次在他的梦中言笑,又在清晨薄弱的光线中黯淡。然而无论如何爱他,如何疯狂的迷恋着他思念着他,大脑仍然敌不过时间的流逝。早已记不得,多少次他因为记不起他清晰的面容而失落,多少次他因关于他的回忆渐渐模糊失去棱角而痛苦。
虽然明明确确地想着,那是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然而心中与他一起的回忆,终究开始零零散散地失落。
事后想过许多次,也许这样一个开明发达的国家才是那个人的愿望。毕竟他是天子,他的宿命清晰地与这个国家血肉相连,因此不能放任自己堕落进甜蜜的爱情,婚姻也只是政治联盟,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凡是英明的天子,大都如此。
两年前苏舜钦找到他,说是不愿意让那人被后人和史册扭曲,所以要自己尤菲米娅和一批前朝遗老一起编写他的传记。那时候,苏舜钦的表情仍然像多年前站在大殿中一样,分不清是假惺惺还是真的崇敬。
那以来他和尤菲米娅到处搜集资料,在民间,在异国曾经的战场,在宫殿,如今最后一批资料到手,是时候动笔了。
手机响了起来。是苏舜钦。他接通,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忽然听到他说“我手中落下了一本笔记你们没有带走……是游记,笔意如行云流水,沉着洗炼,令某佩服万分。他能在天下人面前演绎一派爱民之真情脉脉,功底于此可见。”
苏舜钦并非刻意诋毁。因为他本身所持的立场就与那人不同,他认为皇帝都冷血冷心,所谓感情不过演戏。虽然明白这些,黎星刻还是心理蓦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连对方又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在意,咬着牙没有说话。等到苏舜钦说完“那么我会派人将它送到编写部,如果编写条件有什么不满意请务必通知我”后立刻挂了电话。
怒气太过明显,尤菲米娅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他掩饰着心情,勉强平静地道:“没什么,苏舜钦说还有一本笔记,等下直接送到。”
尤菲米娅想问的显然不是这个,然而大概也明白是他不愿意说,挑了挑眉,又转回头去开车。
他将头埋进膝盖里,视野中一片黑暗,方才想到,那个人根本不是在演戏。
他是这样的人,爱便是真正的爱,高兴与厌恶都是真实的,从无掩饰,无需演绎。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爱,只是也能立刻不爱。并没有爱与不爱的切换的阻碍,没有后遗症。
多情便是无情。
因为这样,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天生的帝王。
太明白这些了,所以他再也不愿意如此。
——再也不愿意,像躺在无尽的落寂里的瘫痪者,抱着回忆的骨灰盒,守着他的每个句子,每个微笑的神情,每个扬眉的弧度,每个眼神里潋滟的深意,日复一日。
——再也不愿意,每想到那个名字,心里就有血淋淋的痛。
到此为止吧。
时间都在劝阻自己接着记得他。
他直起身来,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周香凛洪古蒋逸云他们正在朝车子挥手,身边是几个年逾古稀而身子仍然健朗的前朝老臣。这些年间,洪古依然沉默,周香凛与蒋逸云分分合合,最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变成了关系有些尴尬的好朋友,蒋逸云依旧是花花公子,周香凛仍然是脾气暴躁的大姑娘,只是两人之间的暗流愈来愈深,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让人陷入沉默的深渊。除此之外,仿佛与多年前并无区别。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苏舜钦带兵进入洛阳的那一天,蒋逸云说自己倘若以一段爱恋为期来计算时间,一声恐怕都只有两个阶段——遇见真命之前和遇见真命之后。
真命天子呵。
当时他为真命这个词微微触动,颇觉有理,甚至以为自己终生不会忘却他。现在想来,这是不对的。
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以及,人生怎么能简简单单的一刀切成两个阶段?
在遇见他之前,自己懵懵懂懂,一心热血,万事万物都是有棱有角的。
在遇见他之后,天下间总是会有些温柔到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一盏昏暗的路灯,一张漂亮的信纸,一枚精致的纽扣,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都会引起自己关于他的所有思绪。
还有,无法概括的那么一个阶段。
什么都没有。
空空落落。
到此为止吧。
时间都在劝阻自己接着记得他。
忘记他吧。
到这本传记完成以后,就再也不要记得他。
也许有些习惯,比如时不时地想起他,仍然很难戒掉,但是总会忘却的。当看到更多的风景,见过更多的人,喝过更多的美酒,走过更多的路,赏过更多的云。
只是心里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爱上另一个人的力量与勇气。一生中最为浓烈的爱情,最为灿烂的年华,最为不理性的关于未来的设想,都给了他。
真命天子。
“……星刻星刻?你怎么了?”
尤菲米娅回头,看见坐在后座的那个面容俊美的男人,死死地盯着遥远的一个虚幻的点,泪流满面。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所有华美的脆弱,一夕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一文艺就停不下来呀...
黄桑笔记中的观点来自马基雅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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