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零七二章
身体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临界点,容裴昏昏沉沉地陷入黑暗之中。
人的记忆会巧妙地淡化很多东西,只留下少数它认为值得印刻在心底的片断。
然而不知怎地,两世在容裴脑海里都清晰得像是从未远去一样,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回想起某一个细节。
连当时的心情都可以轻松回忆起来。
但容裴很少停下来回忆过往,毕竟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惆怅。他在黑暗中努力地睁大眼,不想被黑暗吞没,更不想陷入记忆里面。
可惜这次黑暗太过漫长,他怎么努力眼前也是漆黑一片。
直到记忆开始自发地回放。
他生来就是容家的继承人,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最好的生活,他接受能力很强,几乎所有长辈都对他交口称赞。
只有一个。
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非常骄傲,但是硬生生被家族逼着嫁到容家,越是了解他父亲的为人,他母亲就越抑郁难平。不久之后怀了孩子,她甚至想要偷偷将他打掉——因为这件事夫妻俩的关系跌到冰点,但是在人前却还要强装出恩爱夫妻的模样。
容裴从有记忆开始就有两对父母,一对是别人交口称赞的模范夫妻,另一对则是相看两厌相互憎恨的仇人。
即使他们是相同的两个人。
容裴从小就比较像他的父亲,对于父亲的要求从来一丝不苟地完成,就连眼界极高的老爷子也对他非常满意。
也许是看着儿子越来越像自己最憎恨的那个人,他的母亲在家里几乎从来不看他一眼。
容裴习惯了父亲的严苛,一直都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直到看见母亲抱着表弟满脸慈爱,容裴才发现事实并被如此。他试图像表弟一样向母亲索求一点亲密,可是只有在一起出席宴会时她才肯牵着他出现。
只是牵着他的手。
从来都吝于拥抱。
容裴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在他调整好心态重新投入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里面时,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重要的人。
老爷子把影带到他面前,郑重地说:“你们是一辈子的伙伴。”
影是个很沉默的人,容裴虽然健谈,但在没有必要讲话的时候他往往极少开口。
因而他们相识之初,横亘着极为漫长的一段静默期。
容裴一度以为影是个哑巴。
好像是影陪在他身边的两年之后,他因为受了寒而重病了一场,才终于有机会听到影的声音。
从那以后,影似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在他太过勉强自己时总会出声提醒。
容裴不知道影为什么会发生转变,但是他很满意这种转变。他的父亲告诉他,有些东西不需要寻根究底,只需要看见结果就够了。
所以他没有深究,只是微笑接受影的管辖。
后来认识了一些损友,他还会和人调侃说:“我家里有人管着。”
影那个人非常尽责,有时候连他和人约会都杵在暗处守着。容裴有时笑眯眯地问他:“我的眼光好不好?”
影却又回到最开始的沉默,一句话都不说。
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容裴也越来越胜任容家继承人的身份。
他早早就参与到家族决策之中,谁都知道他年纪虽小,却已经心冷如铁手腕过人。
最好的证据就是他在见了母亲最后一面听着她反复地说“过来,阿裴,过来,让我看你一眼,阿裴,让我看你一眼……”的时候,竟然也没有掉下半滴眼泪。
他冷漠地认为母亲那种模样是很不必要的,要不是父亲命令说:“阿裴,去握住你母亲的手。”他甚至不会想到要去抓住那只即将变得冰冷的属于他亲生母亲的手。
母亲的葬礼上他有条不紊地接待着前来致哀的宾客,除了被抨击说“面无哀色”之外,半点错都没有出。
过后影忍不住说:“容裴,你已经被教养成毫无感情的机器了。”
这个评价容裴听过不知多少回,从影口里说出来却还是第一次,不过他从不在意这些东西。
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
他有一大家子的亲人,但是因为对他那种铁腕作风的畏惧,同辈和晚辈都与他不太亲近。
就连长辈们也不乏对他心怀畏惧的人。
只有影依然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只是影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除非他太过糟践自己的身体,影鲜少再与他说话。
想来是看过他最肮脏的一面之后,心中有了隔阂。
感情这东西容裴从不强求,就算不再是亲近的朋友,影依然是他最信任的左右臂膀。
容裴成为容家掌舵人之后有好几次都想让影走到明处,影却始终没有答应。
容裴当然不会让一直跟着自己的人委屈,所以他一步步地安排影和自己的朋友认识安排影接手一些不得不露脸的事,并要求他在自己结婚那天当他的伴郎。
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影回到人前,像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
但是影面色狰狞地对他说:“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容裴弥留之际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心神突然也跟着一松。
在那之前,容裴从来不曾觉得自己“不自由”。但是回头一看,他才发现从来不曾自由过。
他从一出生就被关在了牢笼里,所以没有感受过天高海阔任意翱翔的滋味。
当时他想: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会好好领略一番。
所以他微笑着说:“我也自由了。”
他向那个世界道别的时候,心情并不算太难过。
当容裴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容裴”。
他才刚刚来到这边没多久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生带来的冲击,这边的“容家”就迎来了一次次毁灭性的打击。
容君临入狱“父亲”贸然家族事务插手弄得人心离散“生母”向“父亲”提出离婚……容裴刚刚对新家庭生出点儿期待,一切就随着这些变故分崩离析。
幸而“感情”在他心里占的位置并不大,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分析自己可以利用的条件。
最有用的当然是他还没捂热的婚约。
容裴毫不犹豫地把它变成一桩交易。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早就分析过了,高家会找上根基未稳缺了容君临就会一蹶不振的容家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恐怕是出在他的“未婚夫”高竞霆身上。
高家虽然把高竞霆遭遇意外的事瞒得很紧,但容裴想要知道的事自然有办法知道。他很快就从最近新交的朋友那得知事实,想了想,他不着痕迹地引导朋友去教唆高竞霆的堂兄去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处处“照顾”高竞霆:既博得爱护弟弟的好名声,又不着痕迹地把高竞霆的情况宣扬出去。
高竞霆变成“傻子”的消息很快就在首都传开了。
容裴好整以暇地收割成果。
李付钧和高荣成是什么人?他那点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他们的。
但是他提出的补救方案他们又难以拒绝。
疼爱外孙的李付钧余怒难消,用力把容裴递过来的策划扔到桌上:“就这种瞒天过海的简单办法,你以为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取代你?”
容裴没有惊慌,他眨了一下眼睛,笑着说:“计划再好,执行的人不对也是没用的。”
他这种半是威胁半是谈判的态度却没有惹怒高荣成,这个豁达的中年人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嘉许般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到时候我会把竞霆送过去。”
对上高荣成慈父般的目光,容裴有一瞬间的恍惚。
静默片刻,他站直身体对高荣成说:“谢谢高叔!”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高家。
然后……
然后……
……然后就是他在云来港的生活了。
在这个美丽的边远城市,他碰到过许多师长交过很多朋友喜欢过几个人和人交往过,遗憾的事不多,辛酸的事更是少之又少。
没有什么事值得他黯然伤神。
从坠入黑暗开始,容裴就在努力挣脱回忆的束缚。
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停顿下来的,一旦停顿那并不算美好的过往就会趁机缠上来。
他只能一直往前,往前。
——不停地往前走。
他总觉得在黑暗之中害怕彷徨都是很正常的,这些情绪并不可耻,但是如果连自己都惊惶无措地闭上眼睛,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光亮了。
因而他总是都睁着眼睛看向想要将自己吞没的无边黑暗。
他永远不会容许自己软弱和退缩。
容裴睁开眼。
他昏迷得并不久,高竞霆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医生叫过来。
高竞霆坐在床边急得眼睛通红,抓紧他的手不肯放。
看到他转醒后高竞霆立刻跳了起来:“阿裴你要不要喝水?我喂你!”
容裴竖起枕头,靠着它坐直:“不要一乍一惊,我没事。”
察觉嗓子眼有些疼,容裴清咳了两声。
高竞霆连忙小心地把水送到他唇边。
容裴也不拒绝,就着他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嗓儿总算缓过来了。他笑着说:“长时间驾驶空用机舰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高竞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裴都虚弱成这样了,还担心他会自责。
他明明已经不是那个“傻子”了,怎么还在犯浑呢?
容裴这样的人,就算要分开他也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怎么可能会背着他找别人?刚刚周续玉明明是在给容裴减轻疲劳!
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容裴很累,他却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要求容裴和自己做-爱!
他没有看见容裴的疲惫,更没有看见容裴几乎要撑不住了,只想着自己委屈只想着纾解自己的欲-望,没想过容裴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对容裴好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容裴的助力,却能最基本的关心和尊重都没有做到。
高竞霆用力地将容裴抱紧,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阿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你教我……你教我!”
容裴伸手回抱他。
最初的高竞霆并不讨喜,他哄起来有点儿费劲。但是想到待他如慈父般的高荣成,容裴还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去应对。
慢慢地,他发现高竞霆这个“傻子”比谁都真,你对他有一分好,他对你就会喜欢你一分。
容裴看着高竞霆两眼摸黑地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他心里偶尔也会有些感怀。
那种意外频出的生活虽然会惹上不少麻烦,但总归还是很有趣的。
见高竞霆满脸痛苦,容裴微笑起来,说道:“你可以试着转换一下角色。”
高竞霆一愣:“怎么转换角色?”
容裴说:“你可以试着把我当成你的对手,这样你会比其他时候都要注意我的一切,比如刚刚我们在空中对战的时候,你会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专注于侦察我的每一个指令判断我每一个动作的深意。”
高竞霆说:“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对手!”
容裴慢悠悠地笑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如果你们军方的利益和我们市政的目标不一致——甚至有了冲突,到时邱上将指名要你和我争一争,你会渎职吗?”
高竞霆懵了。
如果真的有那种情况,他会违背军人的原则站到容裴那边将军方的利益双手奉上吗?
不,不可能。
如果他这样做了,军队那边就没有他的位置了。
那样他就更不可能成长起来成为容裴的助力。
高竞霆说:“如果真的有那种情况,如果真的……我会……我会……”他憋了老半天也憋不出个结果来。
“别想那么多。就算真的碰上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刚刚对战时你不也做得很好吗?只要知道根本立场是一致的,那么分歧就一点都不可怕。”容裴看了看时间,说:“你的休息时间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快回去吧,我会在这里看转播。”
高竞霆点点头。
正事是不能搁下的,起步晚了那么多年,他必须比别人更努力才迎头赶上。
他继续呆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周续玉将军医带了过来才肯离开。
军医学的是中医,端坐到床前望闻问切几步走下来,摆出纸笔刷刷刷地写药方。
周续玉问:“医生,容先生的病严重吗?”
军医说:“体质偏虚,应该是生下来就比别人弱,后天也没养好。”
容裴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不过平时也没什么。”
军医吹胡子瞪眼:“病是怎么来的?积弱则成病!平时就该多注意。”
容裴点点头。
军医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写了第二张药方。
写完后他就递给容裴:“用用它吧。”
容裴说:“要双管齐下?”
军医说:“不,这是给另一个人用的。”
容裴说:“……您的意思是?”
军医说:“这药方对降火减欲有奇效,药力温和,无副作用,你可以考虑一下给‘那个人’用一用。要不然把你治好了也是白瞎的,迟早还得再找医生。”
容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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