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荒草黄昏
靳青河伸手往脸上一抹,站起身,环顾了一眼四周。末了他皱了眉头,转头看也跟着站起来,正拍打着长袍上的草屑的陆冬青,问道:“这是哪?”
陆冬青一愣,也扫了一眼自己所处的环境,然后错愕地重复了靳青河的话:“这是哪?”
靳青河皱眉:“你不知道?”
陆冬青脸色古怪起来:“你不知道?”
靳青河深深做了个吐纳。怎么办,他好想揍人!这个笨书生是鸟八哥转世吗!
陆冬青脸色越发古怪。他的白袍已经彻底变成了灰袍,上面泥巴东一块西一块的,湿溚溚的贴在身上,那摞书倒是包扎严实。他一手抱住书,一手合成伞状遮在书上,绕着靳青河走了几步,一脸若有所思。
“你真的是靳青河?”陆冬青终于忍不住怀疑道。
靳青河点头:“是的。”
陆冬青往后一仰脖子:“我是陆冬青!”
靳青河一愣,继而理所当然地答道:“我失忆了。”然后他从上到下扫描了陆冬青,最后下结论,确实是个美人。可惜是个男的。
陆冬青忽然有种憋屈的感觉。你既然都失忆了,把我是谁都忘记了,怎么还不忘要找我麻烦!
“好吧,你失忆了,忘记自己家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了。”
靳青河:“自己家?”
陆冬青往左边一指:“从这一直往前走,就到你家了。”
靳青河默默地转过身背对了陆冬青。
··················靳少爷很尴尬·················
小园里一片荒草凄凄。细雨蒙蒙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前走。
靳青河脚下跨过杂乱的木桩,砖块,走得一往无前。陆冬青则在后面默默地打量着他。
一个人失忆,就可以性情大变吗?简直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以前的靳青河是怎么样的人,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他和这位闻名万成县的靳家大少爷有的只不过是两面之缘。第一次是下课的时候在学校门口的巧遇,只是匆忙间的一眼;第二次则是跟自己的学生出来踏青时,对方刚好也出来郊外骑马散心,看见他,一时太激动,不管不顾的就往前冲,经过石场的时候,马匹受惊,把他翻进河里。
然后就是这次了。
陆冬青是书香门第的出身,父辈是落第的秀才。幼年在父祖的督促下,他苦读中国经典。后来家道没落,父母相继离世,几个伯伯闹分家,他尝尽世间冷暖,看遍世态炎凉,学习也就越发刻苦,心志也就越发刚毅。长大后留洋四年,接触到西方列强的尖端科技哲学著作,方知天下之大,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他于去年回国,现在任教于万成县一所新式高等学府,职称是副教授,教西方戏剧和中国小说史。领月薪400银元。如今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处小公寓,一个人生活。目前的亲人中有联系的,也只有一位叔父,感情倒是十分亲厚。
靳青河现在知道民国银元的换算了。这时的一银元相当于现代的40元rmb,也就是说,陆冬青的月工资是16000元rmb。就算是在这时的上海,一个普通四口之家的月生活费也不超过15银元。所以陆冬青可以算是奔小康了。
这些也是靳青河从靳父口中了解到的全部了。靳青河一直以为民国知识份子都是遭受迫害的愤青,大概都是满腔热血但是有点呆头呆脑的,一般出现在游行示威摇旗呐喊的行列之中,最后不是参加gong军就是被guo军枪毙。但是这个陆冬青似乎又有点不同。这个陆冬青,既不尖锐,也不苦闷,更别说沉沦。他博学多才,自给自足,在万成县享有盛名,但是为人却很低调,和万成沈家嫡子沈出云是同学关系,也是直到发生靳家事件后才爆出来的。
靳青河觉得,这个陆书生,看着很简单,但是又好像不那么简单。这是他作为一个商业骄子的直觉。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两个人原本是一前一后地走着,也不知道怎么着,现在却不自觉地并肩了。
在微风细雨燕低飞的画境中,两个年纪相仿,或英俊或清秀的青年并肩同行,赶路仿佛也变成了踏青一样的悠闲。
陆冬青盯着青年的侧脸看了片刻,忽然生出些朦胧的情思来。他一直希望有个人可以陪着自己慢慢地走,走在烈日之下,走在细雨之中,走在无垠荒野,走在无尽幻夜。对方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可是他的同僚们太尖锐,他的学生们太热闹,沈出云倒是细心安静,但是却总是把他当做易碎品似的小心对待,严加保护。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自己是作为一个男子汉站在天地之间,即使不能有所作为,至少也要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而现在,他却忽然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多奇怪啊!这个男子,倒是能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陆冬青心想。
他原本是准备逮住靳青河投诉靳家最近对自己及自己学生的胡闹的,但是此刻站在这个青年身边,看着对方那双平静安宁的眼睛,他的心中生不出半丝怨怼了。他不希望破坏这美好的一刻。暂时就这样吧!
靳青河不是文人骚客,自然很难生出点像陆冬青那样的浪漫心思。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俗人,淋雨要冷,伤口受冷会痛,裤子粘在腿上要不舒服,皮鞋浸水走路会拖沓,长草泥泞中不能走快,所以他走得并不很快活。
就在他闷头走路的时候,一旁的陆冬青忽然低呼一声,是脚底湿滑绊了一跤,靳青河眼明手快,急忙扯住他的胳膊,但他还是“哎呀”一声,为了接住下滑的书,把脚崴了。
靳青河望了一眼前方漫漫长路,以及渐渐昏沉的天际。
最好赶在天黑雨变大之前抵达靳家,否则只能露宿荒野而且没饭吃。
陆冬青一边忍痛,一边羞愧地低下头:“抱歉。”他发现自己确实从早上就一直在给对方添麻烦。好像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他就变得笨手笨脚的,完全不是平时淡然自处的自己。
靳青河看了他的脚踝一眼:“我看看。”
“不,不用了!”陆冬青连连摆手,“我没有问题!”由于一只脚上不敢使力,他的站姿身体重心偏移,看着很没有说服力。
如果是丁太子那个五大三粗的大兵痞也就算了,但是这个书生看着是个细皮嫩肉的,大概也受不住自己那套堪称粗暴的治疗法。靳青河这样一想,便不再多言,只低头,默默地弯下腰,把背朝向了陆冬青:“上来吧。”
“咦?”陆冬青受惊似的抱紧了自己的书,脸迅速转红,急急分辩道:“不,没关系,我可以继续走,我可以——”
“上来。”靳青河眼看着前方,淡淡地说道。
陆冬青低下头:“哦。”他的薄薄的耳尖已经彻底泛红了。
他动作僵硬地俯下|身,趴到靳青河宽厚结实的背上,手支撑在靳青河背上,还想拉开一下距离。靳青河拖住他的腿弯,一使劲站起身来。他倒抽一口凉气,双手急忙抱住了靳青河的脖子。这下可完全抱严实了。
雨还在雾飒飒地飘着,万成的黄昏悠然降临,天际是万丈霞光,漫漫然向远方延伸着,色彩绚丽醉人。前方是一碧荒草,缥缈烟雨中肃然静默。靳青河背着陆冬青,在羊啮草稀疏的泥地上走着,陆冬青从一开始的尴尬别扭,到现在已经自然而然地把头搁在对方肩膀上,他微微地闭阖了眼睛,在无人可见的视角中,他用视线慢慢地描摹了靳青河的侧脸轮廓。卷翘的睫毛,坚定的眼神,挺直的鼻梁,刚毅的唇线。他突然有点转不开眼睛了。这个人,失忆后似乎变得可爱了啊。
所幸路程还不算太长。两个人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抵达靳家。
陆冬青浑身湿透,靳青河自然要留人。而陆冬青经过刚才一番波折,已经对靳青河有了一点改观,这时也就推拒得客气。
两人刚进大门,偏巧靳蓝泽正要出门,一眼瞧清了这无论如何不该一起出现的人,立即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唉哟”大叫一声,动作夸张地往后大跳了一丈高。
“大哥,我说你——你这是?”靳蓝泽捂着胸口大惊小怪地指着陆冬青叫道。
陆冬青心慌意乱地朝他点头示意。
靳青河淡淡地应了声,背着陆冬青走到客厅里,把对方放在沙发上后,才回头对迎上来的保姆说道:“柳妈,帮我煮点热汤。还有,叫个会治骨伤的医生来。”
待保姆应声退下后,靳青河才转身,在陆冬青面前蹲下。抓住对方受伤的脚踝,抬手脱下上面的黑色厚底布鞋和白布长袜。陆冬青的脸都红得快要充血了。他双手紧紧地攥住自己长袍的两边衣摆,正襟危坐地任由靳青河查看自己的伤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靳蓝泽在两人背后露出“原来如此”的阴笑。
这是多快的速度啊,还把人弄到家里来呢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