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你是好人
天沉,曙光溟蒙。白昼稍纵即逝,一眨眼功夫,已过去了一天。
靳青河终于摆脱了纠缠他两世人的梦,在被宽恕的喜悦中,他一身轻松,幽幽转醒。
白色天花板,白色四壁,赤白壁灯,软管中滴落的舒养液,冰冷的医疗器械,洁净而安静的房间。
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不是丁宅而是医院后,靳青河悄悄松了口气。
转过脸便瞥见趴在床边呼呼大睡的丁太子。丁太子还穿着昨天的赭色马甲蓝色条纹衬衫,显然是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的。
靳青河不由又头疼了起来。他眼瞪着丁太子头顶上的发旋,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人的问题才好。
他自认是把丁太子当好朋友的。丁太子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走近他内心的人。就如对方所说的,他真是掏心掏肺地在对他好。他不是木头人,当然感觉得到这种好意。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这种好居然是——那种好。他们因为种种误会走到今日,如今一切都摆上明面摊开来讲,那么无论结局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再如从前一般相处。他自己当然更不可能对丁太子这份感情装聋作哑。
这是不对的。两个男人,怎么可以——两个男人是没有未来的。靳青河想道。他不讨厌丁太子,甚至常常觉得对方对自己蛮横的关心很可爱。但是,但是这也是不对的。
这样的感情是不能被理解,不能被接受的。两个男人的爱情,最后一定会落得一败涂地,两败俱伤。他必须制止丁太子的一时冲动。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靳青河在心里默默地下了决定。随即抬手摇醒趴在床头昏睡的人。
“昆山。”
丁太子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抬头跟靳青河打了个照面,瞬间睡意全消。
“你,你醒啦?太好了,吓死我了!”丁太子高兴地朝前一扑,就要跟靳青河来个热情的熊抱。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讪讪的,伸到一半的手尴尴尬尬地缩了回去。
见靳青河吃力地撑起身要坐起来,丁太子忙拖起他的肩膀,又拿了枕头给他垫在后背上。
丁太子像个小媳妇似的在靳青河床前两手安放膝盖,正襟危坐了,朝靳青河干笑了一下:“没事吧?还疼吗?喝水吗?想吃点什么吗?”
靳青河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昆山,我有话跟你说。”
“等等!”丁太子急道,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从靳青河眼中窥见一抹可怕的决心。心中警铃大作,知道不能让靳青河把话说出口。
“我先去给你弄点吃的,粥好吗?清淡点。你先等我会。”形色匆忙,掉头就要走。
“昆山!”靳青河拉住他的手腕。他知道对方或者已经感觉到自己将要说出口的拒绝,但是逃避不过是一时之事罢了。
他没有拒绝过男子的追求,只希望能够干干脆脆,利利落落,把伤害降到最低。
“昆山,对不起,你是个好人。我们是好朋友,没错吧?”靳青河不容拒绝地说道。语调冷静,平和。不是询问,而是告知。
丁太子背影一颤,却头也没回,只听他满不在乎地笑道:“谁是好人啊,谁跟你是好朋友啊,你不能因为生我的气就说这种话吧!”
靳青河坐在床上,抬起下巴,脖颈微微扬起。
“我们就做朋友吧。”
丁太子猛地转过脸来,眼睁睁地瞪着靳青河:“都说不要因为生气就这样说气话了!”
丁太子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最是飞扬跋扈,桀骜不驯的主。他是丛林的一匹孤狼,海底的一条蛟龙。他翻云覆雨惯了,只会把一切伤害当成挑衅予以反击。他的反击就是发怒,咆哮,豁出性命把敌人撕开碾碎。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面对靳青河的进攻,他束手无策,心乱如麻。在震惊和暴怒之外,他感觉更多的是恐惧和悲伤。
他在靳青河眼里看见的是成片的荒凉。刚毅挺拔,坚决果敢。
他一瞬间惊惧难言。他怕靳青河,怕靳青河将要说出来的所有话。
“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不应该还手,我以后再也不还手了好吧?我不就是,不就是一时冲动嘛,以后不会了,真的!”
丁太子眼眶泛红,却还是强撑着,勉勉强强地笑着,语调虚弱地讨好靳青河。
“你很好,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不喜欢男人。”
靳青河温和地看着他,然而眼神却是格外坚定,没有退路。
在极度的慌张和恐惧中,丁太子手都发颤了,他开始语无伦次。
“你不能这么对我。这样是不对的。什么不喜欢男人,你之前明明就是喜欢的。这只是借口罢了!——要不,我给你踢一脚好不好?——要不多踢几脚也行,我一定不还手,一定让你气消,好不好?——好不好阿青?”
他抬起头连连眨了数次眼睛,大概是想把模糊视线的屏障眨回去,不想却是越眨越潮湿。整个视野都挂上厚重的水幕,摇摇晃晃的,都看不清靳青河的脸了。
可是他知道,靳青河的脸一定是冷酷无情的。
靳青河无奈而为难地看着他:“昆山,”他徐徐劝解道,“我不是在意你那一脚,我是真的不能接受男人——”
“行了!”丁昆山蓦地大叫一声,一把甩开靳青河抓着他的手。他正想说什么,然而守在门口的卫兵忽然隔着房门提高声调报告道:“太子,司令大人来电找您!”
丁太子如蒙大赦,立即大跨步走出病房。
靳青河靠在床头,无可奈何地喟叹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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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过了好会儿,丁太子才回来。
靳青河正在喝着,抬头,一眼瞧清了丁太子红彤彤**的脸,他心里明白对方恐怕是躲在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地揉搓了一顿眼睛。心里一时也很是难过。但他依然不动声色,低下头又从保温瓶中舀出一勺子皮蛋瘦肉粥。
粥还在冒着热气,他一口一口认真地撮着,然而其实是心不在焉。
丁太子在他身边缓缓坐下来。两个人半响无言。
清静皎洁的月光从窗外蔓延进来,幻化成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罩子般闷住了静止的空气。
丁太子看着自己的皮鞋鞋尖说道:“我爹让我带几个人进山去剿匪,说是匪,其实只是几个零散的游击。但是因为比较远,所以一去要挺久的。你——”他蓦地抬头殷切地看着靳青河,“跟我去吧,阿青,没有危险的,我也会护着你的。”
他脾气也发过了,软的也来过了。可是靳青河却像一座鳞甲坚硬冰冷的碉堡,他根本无法攻克。他从来不曾遭遇过这样顽固的对手。如今丁司令却突然来电报提人。谁知道一去要多久?等他回来,说不好他的阿青已经投入别人的怀抱了!
靳青河毫不怀疑他的“没有危险”,丁司令自然不会把自己独子的命随便处置。只是两个人刚刚说清关系,接下来乘此机会分开,彼此冷却一下不是更好吗?大概分开后就能冷静地审视这种错觉似的爱情吧,不再像现在这样陷入感情的泥泞不能自拔。
靳青河看着热粥摇头:“不了,我有事情。”
丁太子颔首:“你能有什么事情?”他自嘲一笑,“你就是想跟我掰了呗,能真有什么事情。——我这一去,至少就是一个月。等我回来了,说不好,你们已经双宿双飞了吧。”
什么“你们”,他跟谁“你们”了?
听丁太子又要旧话重提,靳青河也不大高兴了。
他抬起头正要反驳,不期然对上丁太子的眼睛。
悲伤愤慨委屈耻辱怨恨难堪······太多太多,复杂地堆砌在一起,沉淀成凝滞的夜空一样深沉的黑泉。
靳青河心中微震,一时也是说不出的苦涩。他不愿意看着丁太子这样。眼前这个人完全不是他所认识的大大咧咧的丁兵痞。都是因为他。——可是,这份感情是不对的。
“你再想一想吧,不用急着答复我。等你身体养好了,再给我答案。”
话音刚落,也不等回答了,丁太子仓促地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听到阖门的声音,靳青河也不再抱着保温瓶装样子了。
冷漠自制从他脸上卸去,怜惜和为难渐渐浸满眼底。
如果丁昆山是个女人。靳青河默默地想道,如果丁昆山是个女人。
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拘泥于感情的束缚,还是找点正事来做吧!
明天,就把错误的一切都纠正过来,让错误的一切都停止吧!
靳青河的目光寥寥落落地落在窗外。
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