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矛盾的心
圆脸男一见同伴陆冬青带着大部队支援来了,不禁喜形于色,急忙快步走到陆冬青身边,跟他并肩站了。
他对陆家少爷是十分信任的,他知道对方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为自己伸冤出头。
“陆桑,你可终于来了!你看看,这可是贵府的管辖区域内,怎么会有这么猖狂的东西,你可得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绝不能让尊贵的客人们受到委屈!”说完,还耀武扬威地斜睨了靳青河一眼。
陆冬青心中大苦,恨这家伙就知道捣乱。他为难地看向靳青河。
另一边,靳青河也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真可惜,也真可笑。难道这个城市的浮华,已经改变了这个陆书生的秉性?
陆冬青希望息事宁人,他既不想自己失责连累了叔父,也不愿意自己喜欢的人受到伤害。所以,如果双方都肯握手言和那自然再好不过。
虽然心中焦急,然而陆冬青依然维持着他一贯的温雅谦逊。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刚到上海滩的少年人了,他不再感情用事。
他先是让带来的保安大队疏散了围观的群众后,才微笑着安抚了小村野几个人。
小村野等人原本是一副气得揎拳掳袖的模样,但是陆冬青这个人似乎天生的具有非凡的魔力,他不动声色的几句话仿佛也具有奇异的蛊惑力。在他的和声细语中,小村野服气了,温驯了,为自己竟然不知好歹地给对方增添烦恼而内疚了。小村野满怀敬慕地朝陆冬青一顿首,再次对对方坚守的理由立场佩服不已。
小村野真心觉得,陆桑才是他以为的,他梦想的标准的华国人。
最好华国人都是像陆桑这样秉性温和的人物,终日只与琴棋书画,花花草草为伴,关起门来修身养性,与世无争,不仇视异国人,不与皇军分庭抗礼,就像一幅优美的水墨画,永远装帧在画框里,不要走进现实中。像靳青河那种的就绝对不行。太棘手了,不利于他们快速地改造华国。
陆冬青劝服了小村野后,便让圆脸男将他们送回大使馆自己叔父那里。
他转头去寻找靳青河。
人流已经散去,靳青河也早已失望地离开。以前,他虽然不喜欢陆冬青,但是也不讨厌,因为对方身上有一种纯净的书卷气,像个不谙世故的毛头小子。他的眼睛里有澎湃的激情,胸腔里有滚烫的抱负。然而现在这个陆冬青,给他的感觉是圆滑的,温和得几乎没了棱角。他虚假的笑容无懈可击,让人望而生畏,望而却步。
靳青河不愿意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心里隐约有点失落。
他两手插在衣兜里,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之间穿梭而过,面无表情地朝旅馆走去。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即近。
一只手猛地拉扯住他的衣摆。
靳青河转过头去。
陆冬青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后,一双莹润迷离的桃花眼深深地凝视着这个自己等待已久的人。
靳青河背着光站着,侧脸轮廓被夕阳镀了一层暖烘烘的金芒。他的眉眼冷峻,气质娴雅,就像他以前在西方书籍中看到的,太阳神阿波罗。明明置身于暖色调的光圈之中,明明眉目如画,然而眼色却是寒冰般深邃坚硬,不能亲近。
两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默地站着,站在街道中央,像湍流中一块石头,收市归巢的人们从两边梭巡而过,刻意避开的人流在两个人周围圈出一片宁静的空白。
不断的人流不断地穿梭,唯有静止留得住永恒。
陆冬青满嘴苦涩,他知道对方这态度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对方心中的失望,但是他又能如何呢,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跟自己喜欢的人碰面。最好自己留在对方印象中永远是以前那个会羞涩会冲动会义愤填膺的陆先生,而不是现在这个八面玲珑的陆桑。
陆冬青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在靳青河冷淡的视线中,他缓缓松开手,微笑道:“刚才,真是对不起。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日本人在上海的地位不是你能够想象的,你在这里没有更坚硬的后台,最好就不要去招惹他们,会惹祸上身的。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家里的人想想。”
靳青河淡淡地点头:“谢谢你的好意。”
陆冬青叹了口气,自嘲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刚才那些人是我叔父的朋友,我叔父他,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了,无论如何,我总是要替他着想的。刚才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小村野说清楚了,他不会揪着不放的。”
靳青河态度不变,依然只是淡淡地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虽然他并不需要。
想了想,靳青河还是按捺不住问道:“陆冬青,你不是一直想着报效国家吗?为什么?”
陆冬青一愣,随即低下头,底气不足地笑道:“我招待叔父的朋友,跟我的抱负有什么关系?”
靳青河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不再说话。
见靳青河的拒绝之意如此明显,陆冬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死缠烂打不是他的专长。他自小流离失所,饱受欺凌苦楚,自尊心也就比别人更强。所以当初他明知道沈出云仰慕自己,依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当着对方高不可攀的白月光。而对着他毫不掩饰觊觎垂涎之色的靳家大少爷,则是令他厌恶。因为对方的感情太过明目张胆了,是把他当做兔儿爷追求的,是亵渎了他一直苦心孤诣维持的形象。他是大门大户出来的少爷,即使后来没落了,也依然倔强要强地支撑着陆家的门面。他的一切都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他做不来讨好人的事情,即使对象是这个自己喜欢的男人。
陆冬青咬了咬下唇,幽幽喟叹一声。“你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来找我,再怎么说,上海这里,我叔父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靳青河不再说什么。他心里半点不想跟对方有瓜葛。便冷淡地客套道:“多谢你的好意,心领了。告辞。”说完,也不等陆冬青回应,直接转身离开。
夕阳已没,霞光万丈,靳青河渐行渐远的身影被拉得修长,在身后人的目光中变小,变淡,直至消失。
街道上空旷清冷,行人寥寥。陆冬青站在街道中央,孑然一身,眼神茫然。
良久,他才苦笑着叹了口气。
他看不上自己,他走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家中,他阖上门,然而内心依然不能释怀。
直挺挺地站在窗前,眼望着暮色下暗沉的一切。
窗外是一束姹紫嫣红的大花剪秋萝,他紧紧盯着花瓣上开裂的一点,执着而悲哀地凝住了神思。
直到背后响起一声关切的声音:
“先生,今晚的部署学生已经准备好了,您需要再确认一次吗?”
陆冬青深深地吸了口气,并不转身。
他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背后长身立着的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面容模糊。对方正恭敬地等待他的答复。
“我知道了。”陆冬青说道,语气是一贯的从容超然,“这是这个月的第四个人了,今晚我会把叔父引开,你们见机行事,记得别伤了小村野那些人——回去吧。”
青年应了声,小心地关上门退下了。
等青年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陆冬青才伸出手扯下一片殷红的花瓣,一把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
真苦,真苦。
明明知道民族大义高于一切,但是那是叔父的朋友啊。在他最最落魄的时候,只有叔父愿意收留他,栽培他,此等再造之恩,旁人又如何能够体会?
当国与家产生冲突,如何才能圆满?没有。他痛苦,彷徨,他找不到出路,所以只能一边友好地接待日本人,一边毫不手软地清除汉奸走狗。也许他之所以会如此痛恨汉奸,一半的原因正是因为憎恶自己的软弱无能,摇摆不定。也许他最想杀的是自己吧。
——是否靳青河知道自己的难处,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学生时代的抱负和理想,他对自己的轻视也能减少一些?
然而什么也不能说。为了组织伟大的事业。
但凡伟大的事业,总是需要作出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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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靳青河一早起床,便听见窗外卖报童大声呼喊着号外。
翻开报纸一看,正中版面上赫然几个大字:中日武术交流友好代表小村野大郎之御用翻译官张和,昨夜于家中遇刺身亡!
报纸上一大版的哀辞,言辞诚挚,催人泪下,附带一张张和活着时充满喜感朝气的黑白印刷笑脸照,可说是图文并茂,让人印象深刻。报纸上写道,继几个星期前的xxx,xxx,xxx,昨夜这起翻译官谋杀案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起了。地下组织目无王法,屡屡谋害有助于中日友好的翻译员,其行径实在猖狂且天怒人怨。当局对此等恶劣事件十分重视,特派出保安大队队长陆仁义先生,全城搜索,奖励举报。日本驻华大使也随后致电表示,要求中方务必要全力缉拿凶徒,为张“英雄”伸冤昭雪。
靳青河一眼就认出这位“为中日友好作出巨大贡献”的汉奸先生,可不正是那天那位溜须拍马十分厉害的圆脸男吗!
作者有话要说:俺回来了~
最近正在卡文求剧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