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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进来时,神色依旧是晦涩不明,比及上回从他这儿离开时的模样,也差不了几分。他来了也不先开口,只静静坐下来饮了一口茶水,淡然道:“明日城外就早早迎出来人了,这圣驾回京的依仗浩浩荡荡的,不得出一点差错。你的坐骑也预备出来了,等着明儿骑回去。只是你的身子能不能承受住?”
东方不败先前也晓得这皇上回京入宫不是简易快捷一路直行往里头走去就罢了,而是城中皇族官员们城民们迎出来,一程一程地摆开了依仗慢慢往回走,这才能显现出皇家的威仪来。不过他还是这时候才晓得原来他也要一路骑马招摇回去……
东方不败一想便觉抑郁,不过仍旧点了点头,“没事,我身子好多了。”
胤禩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意味,像是忽然想及似的问:“四哥跟你说了么,他会先行回去?”
东方不败摇了摇来,他还未来得及派人去问。
胤禩默然了片刻,而后道:“太子那儿……他不能就这么跟着圣驾回去,四哥便领了皇命要将太子从西门绕回去,这就得多大半天的路程……想来此时怕已不在营地里了。”
“嗯。”东方不败这才晓得胤禛已经先行离去,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两分异样,只面容不显丝毫,仿佛漫不经心似的。
胤禩看了看屋里桌上散放着的书册,仿佛很有兴趣地问,“这些日子看你忙着上进,可看出什么门道来没有?”又看向少年,含笑道:“小九这般努力,想来不多时我们爱新觉罗就得出个名医出来了。”
东方不败微笑了下,听出他话语里头的打趣之意,这隐隐还带着试探,也不躲避,只迎着他的问话道:“八哥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是略略看几本闲书,哪儿就这般容易学成?什么名医,只怕我要寻八哥看症,八哥躲也躲不及呢。”
胤禩细心地打量了他一番,却是不能从他面容中看出些什么,心中稍微有些失望,轻轻一叹,又道:“你若是喜欢,我替你寻几个师傅来。”
“是宫里的太医么?我观成太医孙太医两个,医术自然是高明的,只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论道派别,与我说起医理来,竟有些是相互矛盾的,说着说着还吵了起来……倒是好笑。”东方不败饶有兴致地道,仿佛当真沉浸其中。
胤禩却摇了摇头,“不是宫里的太医。他们的治病功夫是好的,只想来十分的病只用三分的药,都学得迂腐庸碌了,如何敢教你什么……你说的也是一个,这些太医多是家传的医术,很多时候也就是几个惯常的方子添减些罢了,没得旁的能耐。我要给你找的,自然是那学贯古今的人物。”
东方不败挑眉,“还有这样的人?”
胤禩点头,脸上忽的显出几分忧色来,盯住了少年放轻了声音说:“有那个几个,想来就在京城西南外的驿站里候着了。”
东方不败先是诧异,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八哥?”
胤禩的声音更小了些,深黑的瞳孔丝毫不错地看着他,“太子哥哥的病情急转直下,成孙二人毫无办法……皇阿玛担心起来,先前便秘密派了人回来遍寻名医,就等着太子一回来就能看症了。”
东方不败听得此言,心中不由有几分发沉。他晓得这一路回来的平静不过是一时的,这废除太子的事还未祭告天地就不算了事,他先前不惊不慌,不过是对自己那些小玩意有信心罢了。
这一路上,那些亲近太子的大臣们也消停了。一是先前有过康熙出来打压这些人等气焰的事,二也是因为太子胤礽生病的事传来出来,他们惊疑不定之下只得顺势隐匿,预备着回京再做计较。
想来这些人等不会轻易放弃,太子胤礽的病情东方不败最是清楚,但他们不知道。因而就算太子生病的事传了出来,他们也是半信半疑,说不得还疑心这是不是太子自己弄出来的示敌以弱,用来使康熙的态度转圜的。
若是这事实如此,他们等着众人回京,立时就要掀起一阵风波。
而胤禛,竟然没有将此事告知他……也不知这是何意?
这些外头寻来的名医,会不会也有那么几个通晓毒经的,能看出些端倪?
东方不败沉吟了一阵,忽的抬眼看向胤禩,却见胤禩也在看他,眼底隐隐露着一丝丝的探究。他心下一沉,佯作不解问道:“八哥,怎么了?”
胤禩微微笑了笑,忽而一脸正经地说:“小九,有四哥在,太子那儿你也不必担心。”
“这是……何意?”东方不败面露疑惑。
胤禩面容平静,“你不晓得么?四哥那个人,最是心思深沉的,他要对付的人,他要做的事,不到万无一失他是绝不会出手,而只要他决定出手,就不会再出差错。”
东方不败看着他的眼神也冷了两分,只道:“八哥,你这话我不懂。不过你说四哥要送太子回京,想来这事让四哥去办,是出不了差错的。”
胤禩皱了皱眉心,“小九,你不必替他遮掩……胤禟,这些日子你与他亲近,想来他也照顾你,但有些事,你还是不要掺和的好,我们这个四哥,胤禛,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东方不败心中了然,胤禩并未意识他认识的胤禟已然全然换了个魂,还当他是以往那个心思纯然率直骄矜的少年,就算察觉他有了异样变化,也只当这是受了胤禛的影响,因而此时倒来一本正经地劝说他。而且,这人还将先前有所怀疑的事,都挪到胤禛头上去了……胤礽的发病,也当是胤禛的算计。
看来此人,对胤禛成见倒深。东方不败默然。
胤禩见他不言语,心中隐隐生出急切来,忽的握住了少年的手,认真道:“小九,八哥不会害你,先前那件事是八哥没有护好你,八哥认罚。但如今情势诡秘,风云变幻,你帮着四哥只会害了你自己……”
东方不败摇了摇头,只答他一句:“八哥,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不,你不知道!”胤禩这会儿真的急了,一看少年想要挣开他的手,他更是抓紧了两分,一下将少年扯了回来,“我知你是记恨太子,八哥也会想法子助你的,但是此时不是时机……你,你这儿……”
说到此处,胤禩忽的住了嘴,目光停留在少年颈项处。
东方不败皱了皱眉,忽的也明白过来,见胤禩发怔,便将自个的手收回,淡然自若地整理着衣裳,正了正衣襟领口,将胤禩目光所在遮了去。
胤禩面容冷了下来,往日温雅随和再也不见一分,手下拳心紧握,不发一言。
“……八哥,我已不小了,经了这么些事,若我还有什么不明白那是不能的。太子……我是记恨他,但他终究是皇阿玛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做错了事,自然有皇阿玛来公断处置,不必我去置喙。你担心的,根本毫无道理。”
东方不败先开了口,脸上维持着沉静无波的模样,一言一词说得极为用心,也……端庄正派,不让人抓出一丝一毫的错来。
胤禩此时,虽是将他的话听了入耳,可却是半分也入不了心的。他……方才他看见了胤禟纤柔的颈项一侧的痕迹,殷红的细碎的,仿佛点点瑞雪梅花……引人得紧……
他知道那是什么,是吻痕。
一时,他心口那一处便凉了半截。
“……小九,你觉得四哥怎么样?”恍惚间,胤禩听得自己的声音问了出来,竟然很是镇定平稳,让胤禩自己听了,也觉满心嘲讽。
“他救了我,也不会害我。”东方不败想了想,说出这个简朴实在的回答。实则,对他来说,这般也就够了,那些个两情相悦生死相随之类,离得他太远。
“八哥,夜深了,你回去吧。”东方不败知他心中不好受,也有些不愿刺激他。胤禩这般聪明的人,又是与胤禟如此亲厚的,先前恐怕也看出来些迹象了,只一味瞒住了自己不愿去信罢了。
此时如此看见了证据,叫他如何能不心神激荡神思不属。
“若他是骗你的呢?”良久,胤禩才说出这句话来。
东方不败抿了抿嘴唇,并未断然否认这种可能,只淡淡道:“……我不会让他好过的。”
胤禩忽的沉默起来,眼神看着他,里头有浓重的悲哀,神情又有几分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先回去……你小心些,小心他!”
东方不败只得点头,送了他出去。
胤禩步履沉重地走出屋子,越往外走,心中就越觉冰冷痛楚,只觉得……今日之事很不寻常,本是……不应发生的。
约莫是两年前,他夜里时常做些奇异的梦,那段时间,他生了一场大病。
在他那些个梦境当中,他自幼性子柔和,处事玲珑,九弟十弟小时便与他亲近,后来还有十四弟,他们间的亲厚在深宫当中引人欣羡。
长大后他们更是相互扶持,最后还……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八爷党,在太子胤礽被废之后他们甚至还联合朝臣,做下向康熙保奏推举储君这么好一番大事……
目下诸王,八王最贤……
可这最贤的八阿哥在康熙眼中,不过是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柔奸成性,又妄蓄大志结党营私……康熙曾言,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此一言,直如将胤禩打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至此,他希冀大宝无望,为求日后得以存身,无奈转而支持十四弟胤祯,可终究也是一场虚妄。及至四哥胤禛……雍正登基,处处刁难辖制,污蔑苛责,胤禩每做一事得不了好,反而动辄得咎,一贬再贬。
雍正三年,他失了王爵,而胤禟被革去贝子;四年,他的名字成了“阿其那”,而胤禟成了“塞思黑”,有狗猪之意;同年,胤禟八月死去,未几,九月初八,他也死了。
在那梦中,胤禩时常觉得他便是那个“胤禩”,许多场景,他并不是在旁观,而是整副心神都存身于梦里的胤禩身上,与他一同看,一同听,一同喜,一同悲……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做了这些梦。但就因着这些梦,胤禩再看自身处境再看事物变更,有了不一样的方向法子。
他只知晓,那时一如既往待他好的,由始至终没有背弃他的,便是九弟胤禟。
那时胤禩生病,只以为自个就要病死,可每每见十岁的胤禟来看望他,与他说话,用童言童语安抚他:“八哥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
胤禩心中便生了暖意,重又挣扎着回转,最后养好了身子,那梦境那暖意便深深扎在他心间了。
因而,胤禩待胤禟越发的好,两人越发的亲近,进而……有那么几分比兄弟友爱更甚的情意。
他爱他,因为此生,他只信他一人了。
而胤禟,本该是与他一道,生死不离的,可为何,如今却生了变故?
胤禩走到院中,忽的冷冷发笑,笑声中只觉悲戚。胤禛,胤禛,为何一世两世,都有这么个人来夺走他的东西……
不,不会这么轻易的。
作者有话要说:嗷,终于放假了。。明天回家。。回家后的更新。。。不太定。。尽量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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