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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许夫人把许谦敏送到了许惊涛的公寓。此时许谦敏已经牙牙学语,一见到好久不见的爸爸,居然也会依依呀呀地探着身子要求抱抱。李铭从许夫人怀里接过女儿,小家伙趴在他的肩头,用胖乎乎的胳膊抱着他的脑袋,一个劲地嗅着他才洗过的头发上清淡的果木香,开心地咯咯傻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笑着什么。
许惊涛正帮着把许夫人带来的晚餐装盘上桌,听到母亲和李铭的说笑,“这个家里没人管着就是不行,以前有你在,还都干干净净的,现在小涛一个人,还带个小的,就原形毕露了,乱七八糟的也不收拾一下。”许惊涛回头,看到李铭的耳朵渐渐充血地泛红,趁李铭的视线也转到他这儿时,无声的在母亲身后做了个可恶的鬼脸,于是那张平静的脸下又更加红润了几分。“妈,没你这样当着外人数落儿子的。”许惊涛似乎是故意地挑起话头,果然被母亲不明就里地训斥,“臭小子,什么‘外人’,就算不是你媳妇儿,李铭还是妈的干儿子,比你孝顺。”一边说着,一边拉了李铭的胳膊,瞬间换上一副慈爱面孔,“早就饿了吧,快来吃晚饭。”
一家人坐下吃饭了,许谦敏也还是黏着爸爸,无奈李铭只有让她坐在腿上,用一个胳膊拦腰一直抱着。许惊涛见小女儿调皮捣乱,让李铭也不能好好吃饭,便摩拳擦掌地要来接手,刚伸手要抱她,那丫头便大哭大闹,狗皮膏药似的贴在爸爸怀里,拽着李铭的衣襟就是不撒手。许惊涛跟女儿斗气,骂她,“小白眼狼。”暗下里嘴角却露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神情倒好像是偷偷地赞女儿一句,干得漂亮。
“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别看咱们敏敏年纪小,可聪明着呢,就是不常见面,也认得爸爸,知道跟爸爸亲近。”许夫人看着孙女一个劲往李铭怀里钻的委屈劲儿,不由得感叹,“到底是小孩子最天真,喜欢什么就要什么,不像大人,总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李铭听着许夫人的话,低下头逗逗女儿肉嘟嘟的下巴,许谦敏也似乎是很享受被这样像逗小猫似的逗弄,不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还是你有办法。”许惊涛在旁边看着,用胳膊碰了一下李铭的肩膀,才又回到自己的位子去。
“你不在的时候啊,敏敏一见着你的照片就笑,有时候在电视上看到你出来,还会指着电视屏幕喊爸爸呢。”许夫人瞅着这许久不见的父女俩一团和气的样子,想起从前李铭在家时的种种好处,不禁又有些心酸,“李铭呐,现在咱这没外人,你跟妈妈说句实话,是不是因为上次你爸爸让你劝小涛跟别人结婚伤了你的心,你对我们许家失望了,才要跟小涛离婚?”“不是的妈妈……”李铭一时情急,不假思索地将他喊惯了的“妈妈”脱口而出,才又骤然打住,面上略有了些尴尬的神色,“不是的,您多心了。”
“不管是不是,”许夫人叹了一声,“妈妈心里都觉得亏待了你,明知道你们相亲相爱,根本再也多容不下半个人,还这样为难你。妈也想开了,脸面钱财什么的,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老理说‘富不过三代’,我们再怎么为儿孙打算,又能管得了多少?还不是一代管一代,等我们百年去了,后来人怎么样,荣耀还是落魄,我们也看不见了。”“妈,说什么呢你。”许惊涛不耐地打断母亲关于生死的感慨,许夫人却只是笑着,并无半分忌讳。看看自己那个到处惹是生非,原本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儿子,如今却也能为了一个人开始踏踏实实地生活,人也稳重许多,如果没有李铭,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能令他做到,“看你们大哥,还这么年轻,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劝他,都不肯再找一个,妈看在眼里,心里也难受。他们是天人两隔,没得回转了,你们不一样啊,何况你们还有个敏敏,李铭呐,要是你们相互心里还有对方,看在敏敏的份上,你就再给小涛一个机会,啊?”
许夫人殷切的期盼令人动容,这个母亲,或许一开始还仅是事事只考虑自己儿子的利益,可经过家中这几番变故,也早就抛下了那些墨守成规,唯求她的孩子们将来的人生一路平坦,各自安乐。李铭略略转了一些视线,看向许惊涛,发现他也正心情大好地回看着自己,眼神中有着坏小子的不怀好意,却又并不令他生厌。
刚才,就在母亲和女儿到来之前,他们做了什么?李铭的眼神闪烁,低下头抚摸女儿的额头。那时他主动地亲吻上去,用有力的手臂攀附许惊涛的身躯,两个人像山涧里两株共生的粗壮藤蔓,坚定而缠绵,共同浸润在阳光和雨露之中,打湿的叶片,不惧风雨,却愈发冲洗出生机勃勃的苍翠,云遮雾绕,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许惊涛宽大的手掌内,有着陈旧硬实的茧子,从他身上滑过,每一寸肌肤,便都被轻易地唤醒。他竟然惊讶地发现,他不再只是被动的接受,第一次放纵自己有了原生的渴望,那渴望迫切地在心底叫嚣着,嘶吼着,破土而出。他自问从不厌恶对方的求欢,从不将他们的每一次结合看得肮脏,从不,即使这么多年里,他从没肯将他的全心全意投入这场虚妄的婚姻中去。回头想来,或许那种冲动,一早就已经埋藏在他的身体里,埋得很深,唯恐被发现,唯恐被自己不小心撕开,将谎言揭穿。
“妈,你着什么急啊,说得你儿子真像没人要了似的。”许惊涛嬉皮笑脸地给母亲碗里夹一只肉圆,“快吃快吃,趁你儿子还是你的,能使唤就多使唤使唤。”然后,也给李铭的碗里夹了一只,什么也不说,像以往还在一起时的那些年一样平常。
李昕研二的时候,他的恩师牵线,学院帮他办了他人生第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原以为他资历浅薄,只安排了小型音乐厅,没想到琴友和乐迷,加上学校那些喜欢他的师弟师妹,济济一堂竟然来了不少,让主办方的学校和承办的剧院都惊讶不小。音乐会开始前,观众席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所有人都挺兴奋,只有四五排的某个位置,一个沉默孤独的身影,不合群地静坐着。
李昕上台的时候,一袭裁剪修身的黑色立领西装,气质优雅如遗落凡尘的王子,迷人的微笑,引起了小师妹们集体尖叫。前排或许是师长的两位老人轻声交谈着说,“小一辈的人里,很久没出现过这么年轻就能这么压得住台的了啊。”“是啊,等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恐怕都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两人的谈笑,一字不落地落进许惊鸿的耳朵里,令他微笑着挺了挺胸膛,仿佛极其骄傲。许惊鸿喜欢这样的李昕。舞台上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用轻快的语调喊着“惊鸿哥哥”的羞涩少年,离开他羽翼的庇护,那个少年又回到自己原先的路上,已经渐渐在自己的领域展现出王者的风采。许惊鸿记不清他已经这样悄悄地坐在台下看过多少次李昕的演出,看着他一点点成熟,一点点进步,凭借艺术的魅力,在舞台上游刃有余。
音乐厅的顶灯全部暗了下去,唯有一束追光打在李昕的身上。他手中的二胡,泛着暗红色的柔光,洁白的马尾毛,开合间洒下松香的尘末,弹开跌落。李昕的手中,流淌出一支悠扬的乐曲,通篇的慢板,只用了最简单的颤音和滑音,再无其他技巧,遵从着最朴实无华的诠释方式。许惊鸿第一次听这支曲子,平缓忧伤,如诉如泣,却又带着轻柔地安抚,好像独自一人身处一望无际地旷野,天空辽远蔚蓝,回望遥无际崖的来路,路的尽头,就是家乡。
“惊鸿哥哥,跟我去吃好东西,绝对好吃不骗你。”“惊鸿哥哥,等我毕业了,你要把你说好的职位留给我啊!”“惊鸿哥哥你别请家政了,饭我来给你做,我去严老师家上课的时候你借我个地方过夜,成不成交?”“惊鸿哥哥!以后别开着你那宝马在我学校门口等我啦,好像我被你包养了似的,哈哈哈。”“惊鸿哥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惊鸿哥哥,你不能爱我,就好好地去爱小珊姐姐吧,给她一个承诺,让她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惊鸿哥哥……祝你幸福。”
黑暗中两行热泪沿着许惊鸿的双颊淌下,一滴,一滴,打在他手里的宣传册上,许惊鸿翻开那精致的小册子,浅咖色的纸页上赫然印着这支乐曲的名字——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