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饿了
雷歇尔神色一厉,调整了站姿,全部疲惫被收得不见踪影。
我心中暗道不妙,方才的所思所想很可能不小心泄露在了我脸上,按照雷歇尔过去的话说,我对他“像一本摊开的书一样好读”。我断然没有嘲笑的意思,然而“同情”,对他来说比嘲笑更加糟糕。
我的导师不算特别爱面子的类型,但有时他的自尊心高得吓人,比如现在。我几乎能看见他心中的卫兵吹起号角,那些小人儿吼叫着“尊严!尊严!”,准备将亵渎城池的混账,也就是我,撕成比指甲盖更小的碎片。雷歇尔像只斗志昂扬的刺猬,下一秒那薄薄的嘴唇将吐出杀伤力巨大的语言——很有可能是字面意思的杀伤力巨大,要知道,他可是个法师啊。
“我饿了。”我立刻抢答。
雷歇尔盯着我,仿佛我刚刚被隐形哥布林的大锤打了脑袋。
“我在外面等了您一晚上,还没吃过东西呐!”我抓了抓头发,摆出张苦脸,仿佛自己真的饿到不能等,而不是突兀地转移话题,“是啊,造餐术并不麻烦,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魔法小面包与清水怎么能满足一个冰冷的胃,还有一张寡淡的嘴?”
雷歇尔吐了口气,仿佛对我的胡搅蛮缠无语。但再度出乎意料的是,他没让我滚蛋。
我脑中闪过无数需要拖延时间/保持交谈才能完成的法术,没有一种适合现在,空气中也没有魔法的气息。但如果不是出于什么目的,雷歇尔为什么要听我废话?他看起来真的不太好,我以为他会更想要去浴室洗个澡,或者找地方躺下来。
“果然还是得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我心中无数猜想,嘴上维持着没营养的废话,“啊,我多么想念安森小酒馆的啤酒!浓厚的黑啤酒有股回荡的甜味,用最好的大麦芽和啤酒花制成,热腾腾喝上几杯,就好像喝掉了液体融化的面包。咱们到这荒郊野外来注定是没有啤酒啦,这附近的小镇倒也有酒馆,我还没去过,您会容许我在不忙的时候出去转一圈吗?”
雷歇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恢复了恹恹的神色。他不答话,也不赶人,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竖起的刺慢慢倒下,那支守卫尊严的军队鸣金收兵。
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给我开门,对我坦陈同调这件事,站在这里听我说话不赶人,雷歇尔是不是需要我在这儿?
对,之前我想过这件事了,雷歇尔完全不会做没必要的事情,他让我留在这里肯定有理由。但之前我在想他是不是想把我怎么样,现在我忽地意识到,搞不好,是他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就像魔鬼的诅咒逼迫他与我这个逆徒绑定一样,有什么事情让他站在门口,在我面前。
是什么事?
我的目光尽可能不露痕迹地在他身上游移,除了脸色糟糕以外,雷歇尔身上看不出与之前有多大差别。我心不在焉地继续道:“又或者,我想去森林里打点东西,最好有头鹿,这个季节的鹿膘肥体壮,滋味最秒。我要猎一头半人高的母鹿,剖开它的肚子,把内脏……”
雷歇尔的脸色突然又变难看了。
我心中有一张雷歇尔晴雨表,表格左边是安全,中间临界线,右边是危险,每一档都记录着导师先生细微的表情变化。方才我的絮絮叨叨让晴雨表慢慢从临界线走向“安全”那一档,但在此刻,不知碰到了什么开关,雷歇尔一瞬间跳到了另一端。
我下意识闭上了嘴,雷歇尔则什么都没说。他干脆利落打了个“离开”的手势,砰地关上了门。
“雷歇尔必须要我在这里”的猜想被半道切断,我再一次失去了答案,灰溜溜摸着鼻子,感到迷惑不解。
在雷歇尔表情的研究上,我自认已经登峰造极,塔内这么多学徒中,雷歇尔的这么多仇敌中,没人能比过我。但即使如此,大部分时间我依然不知道雷歇尔在想什么。他就是只难伺候的猫科动物,前一秒懒洋洋后一秒龇出利齿,你以为你成功取悦了他,下一刻却被他咬得嗷嗷叫。年少时我不以为意,认为我的困惑全在自己学艺不精。雷歇尔是最好的法师之一,不像那群依靠血脉的混乱术士,法师都讲求逻辑——因此我的导师不可能是个未解之谜,我只是还没摸清他那一套运行规律罢了。
这理论现在听上去也很有道理,但我已经不再有探究的兴趣。
离开雷歇尔的法师塔时,我彻底丢下了手头所有研究到一半的课题,比如“小魔鬼的粘液在施法速度提升上是否有显著效果”啦,“蛙人脚蹼的异常变化是否能用于诅咒”啦,“雷歇尔心理学研究”自然毫不例外,没什么好奇怪。
所以我现在何苦继续费心?
灵魂绑定无法解除,魔鬼的诅咒我帮不上多少忙,现下挣扎无用,索性别瞎忙活。我耸了耸肩,转身离开,决心让雷歇尔晴雨表见鬼去吧。
第二天,雷歇尔几乎恢复过来了,只是稍微有些没精神。第三天也是如此,我以为他很快会彻底恢复,但他没有。
与之相反,雷歇尔的精神变得越来越差,差到一个普通人都能轻易看出的地步。实验中他几乎不再动手,全部工作都指挥我做,同时变得越来越浮躁。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用手指敲打着手肘,这是雷歇尔烦躁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往往出现在他宝贵时间被浪费的时候,我从未想过,他会在实验中这么做。
大概第七天,我去接试管时碰到了他的手指。雷歇尔的手抖了一下,松得太快,试管在地上摔成碎片。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瞪着地板,仿佛刚被这声音惊醒。
雷歇尔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大法师雷歇尔有一双灵活而稳定的手,他能编织最精妙的法术,制造最完美的魔药,勾画最精准的符文。这双手举不起一张桌子却能移山倒海,这双手纤细修长却能将无数生灵的生死兴衰至于掌中,它们握着我的手教我碰触魔法,也曾带着咒文划过我的喉咙。如今它们正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老师,您到底怎么了?”我问,“您曾说过,冷静的头脑是法师最强大的武器。”
我只是在陈述而已,雷歇尔却绷紧了嘴唇,好像挨了劈头盖脸一耳光。渗人的杀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长达几分钟的沉默后,他开了口。
“我饿了。”雷歇尔说。
“啊?”我为这回答大跌眼镜,下意识说,“那就吃啊?造餐术?”
雷歇尔抬起头来,阴森地看着我。
我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句随便乱用的借口。
那个被他镇压来当源头的地狱主君已经脱困了一半,雷歇尔不能再享受不饮不食依旧活蹦乱跳的福利。但这么多天来他一直什么都没吃,就和过去一样,所以我才一时没想起来。
雷歇尔依旧不用吃东西,因为,他目前是个半魅魔。
魅魔不用吃东西,吃东西也没用,他们“进食”的方式是与人交媾。
“这附近也有猎人什么的……”我小心翼翼地说,在雷歇尔不善的眼神中立刻改口,“咱们传送到附近的回音港口去吧?那里什么种族什么性癖的人都有,您在那儿做什么都不显眼。”
雷歇尔没说话,他知道我是对的。
他只是不情愿。
雷歇尔对所有浪费时间的生理活动都深恶痛绝,不得不进行的四小时睡眠已经是他的忍耐极限。在他眼中,改良后能迅速补充营养的造餐术还差强人意,为了口食之欲做饭吃菜是浪费生命,而并非生存必须的xing行为简直罪大恶极。雷歇尔认为屈从于欲望的法师都是软弱的败类,如今却要靠他不屑一顾的行为谋生,想也知道那会是多么操蛋的心情。
“您需要进食。”我劝道,“往好里想,普通人需要一日三餐,但魅魔两三日一餐都行。就算要出门打饭,总体来说不也节省了时间吗?”
“不。”雷歇尔脱口而出,说完又勉强继续道:“不用出去。”
“我会给您叫个妓女。”我从善如流道,“或者男妓。”
“妓女,”雷歇尔说,“消失也不会造成麻烦的那种。”
我知道他的意思,过去他都不需要特意交代后半句。“消失也不会造成麻烦”、“处理好首尾”,如果我将那个可怜的姑娘带来,她不会有活着回去的可能。雷歇尔不是第一次对我下这类命令,当然,过去的对象不是娼妓。
给我一块月光石,给我一只独角兽;给我一个骑士,给我一个孩子。他下命令,我便去做,带给他死物和活物,魔物或智慧生物。这是对我的试炼,也是给他的实验抓素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并不在乎。整整十五年里,只要能取悦他,我什么事都做得出。
“现在的妓女管制可是很严的。”我委婉地说,“只要扔个魅惑法术就好,魅魔进食并不会致死。”
雷歇尔抬起头来,他直直看着我,目光锋利如刀片,从我的皮肤一路切进骨头里。我的导师用看小学徒的目光看着我,慢慢笑了起来。
“会不会太晚了?”他说。
啊,开始了。
“你从我这里学了一脑袋残酷邪恶的黑魔法,你给我当了十五年帮凶,直接间接死在你手中的善良生物不计其数。现在良心发现,会不会太晚?”他冷笑,“救下多少人都洗不掉你手上的血,何况这些年来你只是四处游荡,看上去并没有向哪个神明忏悔谢罪。良心在折磨你吗?真可怜,海曼,若是承受不了,此前你就该对自己的脑袋使用遗忘术或大裂解,又或者现在对我动手,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可以为那些可怜人报仇,为什么不?”
如果是在我刚跑出塔不久,这番话大概能说得我丢盔弃甲,屁滚尿流。雷歇尔的嘲弄一直让人胆寒,不是因为有多毒舌,而是因为一针见血。
但那都过去十年了,十年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您说这话干嘛,我在这儿跟您说工作安排呢。”我回答,很光棍地摊了摊手,“直白讲吧,我十年没干这活,业务稍显生疏——并且,懒得搞这套了。要么我搞个稍后得还回去的妓女来,您弄死,过阵子自个儿处理麻烦;要么您屈尊自己去城里弄个消失也没事的姑娘,我也不会拦着您呀。您要是坚持我跑腿呢,我的个人建议就是之前讲过的那样,魅惑术加遗忘术,海曼出品必属精品,保证搜魂都不能从姑娘脑袋里搜出您的脸和下半身……您看如何?”
雷歇尔的脸又阴沉下来,他不高兴,大概在怪我不按常理(也就是他的预期)出牌。嗨呀,控制狂没控住场简直浑身不得劲啦。我友善地看着他,他臭着脸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试管残骸。
几秒后,雷歇尔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