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楔子 前世
苏佩昀仰头凝望红绸高悬灯笼高挂的定南侯府,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大红的囍字剪纸,仿佛能感受到里面喜庆热闹的气氛,这种气氛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她拾阶而上,素白长裙拂地,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一身红衣吉服的赵睿飞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苏佩昀心尖微疼,那疼痛她早已习惯并麻木。
她笑容不减的往前走近了几步,想看清楚此时挂在他脸上的笑容,是不是如当年迎娶她时一样甜蜜灿烂。
她的凝视引起了赵睿飞的注意,波澜不起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扫过她的脸,她和他同床共枕了五年,熟悉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熟悉到此刻能清楚捕捉到他眼底那丝转瞬即逝的不悦和意外。
他的嫌弃和厌恶像把利剑直插苏佩昀心底,她低垂下眼眸,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自嘲———他一个半月前以“无子”为由,不顾众人劝阻,硬是休了嫁给他五年的自己,不就是为了另娶一房妻子替他开枝散叶吗?
如今他得偿所愿,笑容又岂会不甜蜜灿烂?
五年前他不顾一切的求娶她,她亦为了嫁给他决然悔婚背负骂名,为了他忤逆年迈的祖母惹母亲伤心落泪,还不惜和父亲翻脸决裂……
这是一段他们自己求来争来的好姻缘,婚后他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他把她捧在手心,如绝世珍宝般呵护———哪怕成亲五年她一直无所出,他也一直护着她替她顶住来自长辈的压力。
他一直在她身边宽慰她支持她,鼓励她不要灰心丧气,一遍遍的告诉她孩子固然重要,但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她……
一直以来支撑着她走下去的是他这片深情,为了他,无论长辈如何刁难,她都愿意咬牙忍受;无论是多么稀奇古怪让人难堪难受的求子方法,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不顾一切的去尝试,拼尽全身力气想要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
一年前他领兵出战,凯旋归来时携薛丞相之女薛秀凝同行,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要休妻另娶———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她一直信赖依靠的男人,竟是最介意她无子之人!
御医只是说她比旁人难以有孕,他便迫不及待的将她休弃,另寻新欢。
他虽不曾当着她的面提及薛秀凝,但他一开口就要她让出正妻之位,无非是不想委屈薛秀凝为妾……不过才分离一年,薛秀凝竟已代替她成为他想呵护宠爱的女人。
她将女子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倾注在他身上,为他付出了一切,将整颗心奉到他面前,临了却只换来他的一纸休书,换来他的绝情冷漠!
他的绝情冷漠让这五年来的恩爱变得可笑讽刺,昔日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今夕变成穿透她心扉的利剑!
他早有新欢,她却浑然不知,傻傻的日夜在佛像前祈祷,盼着他平安归来。
他对她早已弃如敝屣,她却一直卑微的心存期望。
直到今日他和薛秀凝大婚,她才彻底梦醒……
往事历历在目,苏佩昀仰头迎着赵睿飞的目光,一步步的走近他,每走一步她的心便冰冷一分,待到她停下脚步立在他面前时,那颗百孔千疮的心已被彻底冰封,此刻的她面沉如水,含着笑的双眼透着一丝决绝和疏离。
她和他仅离一步之遥,近到赵睿飞清楚的看到她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里,蓄着一种他陌生的情绪,冷如冰淡如水,似一堵横拦在他和她之间的高墙,将他远远的从她的世界隔离……
赵睿飞很不喜欢苏佩昀眼底传递出来的这种情绪,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的攥着,攥得他心烦意躁,一股莫名的恐慌在他心间横冲直撞……他原本对今日的一切胜券在握,此刻却突然对自己布的这个局没了绝对的把握,隐隐觉得这盘棋他漏了最重要也是他最在乎的一步。
新娘子薛秀凝似觉察到赵睿飞情绪波动,由喜娘搀扶着缓缓行至赵睿飞身旁,娇怯温柔的声音隔着红盖头传了出来:“多谢苏姐姐肯赏脸前来观礼,”说着微微侧头,似是隔着红盖头凝望赵睿飞:“相公说姐姐一定不肯赏脸,我一心急便连着给姐姐下了几张帖子,姐姐不会怪我失礼吧?”
苏佩昀脸庞明艳如花,声音清脆如莺啼,比新娘子还要飞扬拔高:“郡主诚心相邀,我又怎会不赏脸?我还特意替郡主备了份薄礼,望郡主不要嫌弃。”薛秀凝出阁前今上锦上添花,赐封她为“永平郡主”,让她即便是嫁给二婚的赵睿飞,在名分上也重重的压自己这个前妻一头。
苏佩昀说完并未让人将贺礼奉上,只淡笑着和赵睿飞对视:“不合则分,你既已看我生厌,我自是不会赖着你不肯分开,我也不会恨你,只会恨自己有眼无珠错付终身,”她从荷包里取出一颗褐色药丸,当着他的面吞服,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以无子为由将我休弃,可笑的是我竟已有了你的骨肉……”
苏佩昀的话让赵睿飞脸色瞬间万变,他同样熟悉苏佩昀每一个细微表情,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须臾间便猜到她说这番话的用意,猛地往前跨了一步,不由分说的将她禁锢在臂弯里,使劲的拍她的背:“快把药吐出来!”
苏佩昀抬头冲他浅笑:“你应该晓得我的脾气———太迟了,孩子三日前就没了。”
短短一句话化作利剑直插赵睿飞心底,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苏佩昀,双手紧握成拳,似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苏佩昀无所畏惧的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的立下毒誓:“你不是说这辈子只想要我们的孩子?那我就以这个孩子的性命,诅咒你一辈子无子!我倒要看看你可有胆量不断的休妻再娶!”
她冷眼旁观,见他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没能站稳,垂在身侧的双手松了紧紧了松,看向自己的目光晦涩不明,似包含着浓浓的痛心,又似包含着深深的自责。
她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倔强的挺直脊骨和赵睿飞对视,即便此刻她的心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骨子里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在赵睿飞面前露出半分软弱,她把所有的伤痛藏得严严实实的,一脸淡然的轻拍了两下手掌。
一口黑漆漆的金丝楠木棺材被抬进喜堂,“轰”的一声落在薛秀凝面前,苏佩昀一步步的朝薛秀凝逼近,一把将她头上的红盖头扯落,逼着她直视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郡主,我五妹妹托梦与我,说她也想亲自前来同你道贺,我便把她一并带来了……你和她情同姐妹,见到她一定很高兴吧?这就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贺礼。”
苏佩昀的话让薛秀凝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厚厚的胭脂也掩盖不住苍白,她扶着喜娘的手频频往后退去,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她将苏家五姑娘推下水的画面……五姑娘紧紧的揪着她的裙角求她救命,她却一脚踩在裙角那只手上,五姑娘松手落水时双眼死死的瞪着她。
“啊……”
那一日的种种让薛秀凝失去理智的尖叫起来,苏佩昀趁机拔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雪白的匕首末入大红的嫁衣内,鲜血喷溅而出,将苏佩昀一身白衣染得一片斑驳,她脸上却一片淡然:“负了心的男人我不稀罕,你想要便拿去,但你害死替我鸣不平的五妹妹,我便要你血债血偿!”
谁都没料到苏佩昀竟会把躺着死人的棺材抬到喜堂来,更是谁都没料到苏佩昀会无所顾忌的当众捅薛秀凝一刀,为已逝的苏五姑娘报仇……张灯结彩的喜堂陷入一片混乱当中,在场的薛家人还没反应过来,苏佩昀就已经被人护着往外而去。
赵睿飞的目光由始至终都没从苏佩昀身上移开,他一见扶着她离去的那个男人,面色顿时一片阴沉,望着那人的目光犀利如刀,竟不顾一切的想要追过去,把她从那个男人身边拉开。
心腹以“大局为重”死死的劝住赵睿飞,尽职的提醒他此刻是动手收官的最佳时机……他清楚事已至此他绝不能功亏一篑,终是没追苏佩昀而去,只紧握双拳,目光复杂的目送她被那个男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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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佩昀立在青石台阶上回望定南侯府,高悬的红绸不知何时已被扯落一边,歪歪的挂在门上,她已感觉不到丝毫喜庆热闹的气氛,却一点报复的快感都没,只觉得好冷好冷,冷得刺骨戳心……
她仰头直望苍穹,任凭雪花打在脸上,如顽皮的孩童般用手掌托住片片雪花,笑着问身后之人:“以落胎来诅咒前夫无子,抬棺材死人到喜堂贺喜,最后又拿匕首刺死新娘子……你说我今日做的这一切,会不会被写成戏文话本广为流传?”声音里虽含着笑,但却感觉不到丝毫快活与高兴。
护送苏佩昀全身而退的六皇子负手而立,他知道苏佩昀虽然将赵睿飞的婚礼搅翻了天,但心里依旧不开心,肆意张扬的报复并不能将她心里的伤痛抚平。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望着苏佩昀的目光晦涩不明:“你何苦骗他说你亲手杀了你和他的孩子?”
冷风夹着雪花呼啸而过,吹得墙头那几株红梅迎风颤抖,暗红的花瓣在雪中翩翩起舞,此番美景似让苏佩昀心情越发愉悦,仰着头在花海里转圈:“不骗他我哪能出一口恶气?你看我现下有多快活!赵睿飞现下大概忙着收拾烂摊子吧?哈哈!他这是活该!”
明明内心已百孔千疮,却偏偏要倔强的大声欢笑,这样的苏佩昀让六皇子生出不顾一切将她拥入怀里的冲动,让他想代替赵睿飞呵护她一生一世……
他终是没敢拥苏佩昀入怀,却不忍见她仰头仰到脖子僵硬:“你真的相信一直高高仰着头,眼泪就不会流下来吗?”
苏佩昀重重的眨了眨眼,用力将眼眶里的泪花强逼回去,却依旧仰着头不肯和六皇子对视:“谁说我哭了?我仰着头是在欣赏雪中美景,我才不会为那个负心汉落泪。”说着双手轻抚上梅枝,神色专注,仿若心思全在那傲雪绽放的红梅上。
六皇子目光复杂的望着佯装坚强的苏佩昀,沉默良久,最终取出一封密函,缓缓展开给她过目……
密函上的内容让苏佩昀猛一收力将手中那枝红梅拦腰折断,粗糙的树枝划破她的手掌,她却仿若未觉,只怔怔的接过那纸密函。
她把那用大红朱砂写的几个字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遍,突然仰天长笑,笑到最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我真傻……”
苏佩昀摇晃着身子将那纸密函撕了个粉碎,碎纸屑随冷风飞扬,似无数冰锥穿透她的身子,冷得她的心不断抽搐,痛得她再度吐出一口鲜血,手下意识的捂住小腹……
她感觉有一股热流自双腿间缓缓流淌而下,低头一看,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银狐轻裘披风已被鲜血染红,鲜血顺着随风翻滚的下摆一点一点的落在雪地上,那刺目的殷红似傲雪怒放的红梅,又似大地泣血,终于让她感到惶恐不安:“孩子,我的孩子!求你救我的孩子……”
她那张血色尽失的娇颜让六皇子心猛地收缩,立刻将手搭在她的脉搏上,脸色逐渐一片凝重:“你被人下了药,这药药性奇特……”六皇子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有些不忍心把事实说出口。
苏佩昀却从他的为难中猜到了事实,双手紧紧的捂住小腹,无助的蜷缩在他怀里,她清楚感觉到腹中的小生命正一点一点的流逝,却睁大水眸带着一丝期望问道:“你有办法救我的孩子对不对?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帮我对不对?”
六皇子不敢同苏佩昀对视,重新替她把过脉后无力的摇头:“我……无能为力。”
是谁想害她?
她的孩子又碍了谁的眼?
这是她盼了五年的孩子,是支撑着她不倒下去的最后一点希望。
是谁这么狠心,连她唯一仅存的希望都要夺走?
她已经心力交瘁,没力气多想,也没力气去粉碎那些阴谋诡计。
她觉得好累好累……
她想就这样沉睡过去,抛开所有的伤痛和疲惫。
苏佩昀一脸麻木的捂着腹部,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娃娃,任凭六皇子如何呼唤都没有回应,似是绝望到极点将自己封闭起来,以此来逃避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她愿生生世世都遇不到他。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似看到赵睿飞朝她冲过来,他那身大红的喜服唤醒她的记忆,让她记起当年嫁给他时穿的那身嫁衣,那是他请了京城第一巧手替她量身定做的,她还记得那天他说她是最美的新娘子……这一瞬间物转星移,似是回到了她和他大婚那一日……
“睿飞,你会负我吗?”
“不会。”
“答得这么快,没诚意!”
“阿昀,我一辈子都不会负你。”
“现在说甜言蜜语补救已经来不及了……罢了,我只要你记住一点———你若负我,我便会彻底把你忘记,哪怕是挖心剔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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