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75
许幕远觉得最近的佐林很奇怪。话明显少了,人也比以前要沉默许多,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也闭口不谈,在佐林看似平静的表面中,许幕远体会到一丝围绕在他周身,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于是他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情,想来想去却始终无果。
不过除却这些,更让许幕远在意的还是佐林反常的行为举止。
基本上每当他在三更半夜被尿意憋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准是佐林捧着笔记本电脑,半躺在床上浏览网页的身影。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许幕远并没有在意,可第二次,第三次……次数多了以后,名为疑惑的苗头终于破土而出,虽然没有刻意去看佐林在浏览什么,但也足以勾起许幕远强烈的好奇心。
——也许,佐林近日来的反常举动都是源于在电脑里看到的东西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许幕远在某一天的夜里决定自行解开谜底。
这天,佐林在床上躺下后就一直没有动静,许幕远暗自等待佐林睡着的时机,直到身旁传来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稳,他才悄悄地掀开被子的一角,轻手轻脚的下床。
拿起放置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许幕远将它放在不远处的书桌上,没有开灯,直接坐在桌边,接通电源。一阵无声的开机动画之后,是系统提供的蓝天白云的电脑桌面,没有过多的修饰,和佐林这个人一样朴质简单。
这还是许幕远第一次打开佐林的电脑,也许是做贼心虚,他莫名有些忐忑。
鼠标在桌面漫无目的的游移一阵,最终双击浏览器,点开历史浏览记录,在一连串的文字记载中,只重复了一个主题,许幕远接连打开那些网址,越往后看,眼神也愈发晦暗不明。
出现在显示屏里的尸斑二字在许幕远的眼中无限放大,不知道是不是周遭的光线太暗,而显得这台电脑的光无比明亮的原因,许幕远感觉视线有些模糊。
总共十六个笔画的文字如同被镀上一层磁铁,深深地吸引着许幕远的视线,思绪在脑海中百转千回,许幕远愣愣地坐着,握住鼠标的手僵住不动,一时间竟忘了继续往下翻看。
——这就是佐林这几天反常的原因?
——可是,为什么他会搜索这个东西?
尸斑。
这可真不是什么吉利的玩意儿。
虽然感到很疑惑,但许幕远相信佐林不会无缘无故搜索这个词汇,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佐林一定遇到了什么。
带着这个想法,许幕远快速收敛好自己略微混乱的心神,继续查看浏览记录。愈发强烈的疑虑让他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在标记着“尸斑百度图片”的那一处停了下来。
手指僵在半空中,迟迟无法按下鼠标左键,许幕远就这样直愣愣得看着那个标题。
他突然有种莫名的慌乱,好像只要点开这个网址,就意味着有什么东西会被拉开名为秘密的帷幕,到时候面对的是什么,无从得知,只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无法再回头。
一边是面对未知的无措,一边又是急欲求得真相的强烈好奇,在两种激烈的矛盾碰撞中,许幕远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按下了鼠标左键。
晚上的网速往往不是太顺畅,在网页加载的过程中,许幕远开始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一张图片在加载的过程中慢慢显现,大约用了十几秒的时间才完全出来,许幕远聚精会神的盯着看,看得时间久了,双眼也随之眯起。
图片没有许幕远想象中的那么恶心,只是一截手臂,上面零零星星的生长着一些斑痕,应该就是所谓的尸斑,只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些痕迹如此眼熟呢?
若有所思的凝视了一会儿,几秒后,许幕远突然想到了什么,蹭地一下从板凳上站起,好在地上铺有地毯,要不然椅子必定会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侧头朝床上看去,许幕远紧盯着佐林的背影,半边脸却隐藏在黑暗中,其中一只眼睛在黯沉的电脑光中闪动着慌乱的情绪,胸腔虽在剧烈得上下起伏,却竭力压制着紊乱的呼吸。
就这样干巴巴的在原地站了半晌,许幕远忽然抬起脚步朝佐林走了过去,随即屈起单腿跨上床,一只手带着犹豫不决和无措,颤抖得伸向佐林的腰间,并轻轻地掀开他的衣服。
在昏暗的光线所能触及到的有限范围里,一丁点斑痕出现在许幕远的视线中,但他知道这只是凤毛麟角。手心在不知不觉中已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许幕远像对待一个仇人似的,死死地瞪着佐林腰间的那点痕迹,仿佛要用眼神将它抹杀掉,然而之后他却哆嗦着伸出一只手抚向佐林的腰部,力道轻柔,指尖却万分不舍的流连在那块固定的皮肤上。
在内心翻滚的强烈情绪致使许幕远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就连呼吸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意,被黑暗模糊得只剩下轮廓的脸部线条如同用粗糙的蜡笔涂抹过,透着浓烈的沉重气息,直到睡梦中的佐林不适应的唔了一声,他才猛地惊醒,接着,手像碰到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猛然间收回,随后直起身连连向后倒退,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寂静的房间里回响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呼吸声,许幕远弓着背,两眼无神,神情颓然得坐在板凳上,显示屏投射而出的光芒将他的脸映衬得惨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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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夜犹如一幅漆黑的画卷,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掀开一角,随着面积越拉越大,黑色也逐渐被白天的光亮所取代。一束刺眼的阳光从窗口投射而入,正巧打在许幕远的脸上,隐藏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微颤动两下,许幕远紧蹙着眉头,却没打算睁眼,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
——昨晚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虽然清醒了,脑袋却又沉又痛,根本不想睁眼。
就这样默默的闭目养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在脑海中浮现,注意力一转移,许幕远感觉头也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直到耳朵突然捕捉到一阵清脆的敲击键盘的声响,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强撑起沉重的眼皮,望向声音的源头。
不知道对方是多久醒过来的,从许幕远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佐林尖尖的下巴以及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此时,他正目不斜视的紧盯着电脑屏幕,手时不时地按动鼠标,表情淡然。
从佐林身上传来的淡淡肥皂味让许幕远感到无比安心,挥之不去的头痛感似乎又减轻了许多,然而,当他把目光移到佐林怀中的笔记本电脑上时,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佐林并没有发现许幕远醒过来了,仍然聚精会神的浏览网页,有时候看到什么东西,还会微微蹙起眉头,不过没过多久,眉间的皱褶又会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许幕远静静地注视着佐林的神情,嘴巴张了张,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顿了顿,许幕远故意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而后直起身。
听到动静的佐林立刻合上电脑,表情未变。
将一切纳入眼底的许幕远并未戳穿佐林的举动,而是装作不知情的凑上去,对佐林笑道:“早安,在看什么呢?”
佐林微微侧过头去,躲开许幕远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没什么。”
说完,便放下笔记本电脑,从床上站起:“今天我想去公司看看。”
许幕远愣了愣。这还是这段时间里,佐林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然而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皱起眉头,不赞同的说道:“你的身体支撑不住,还是不要去了。”
佐林摇摇头:“没事,今天感觉还行,我就去一会儿,下午应该就可以回来了。”
许幕远盯着佐林看了半晌,发现对方的面色好像没有之前那么苍白,精神也相对好了一点,便无奈得点点头道:“那好吧,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对了,需不需要我接送你?”
“不用了,我已经联系好了司机,估计再过一两分钟,他就会把车开过来了。”
说来也巧,佐林刚把话说完,手机就响了起来,而打电话过来的人正是负责接送他的司机,此时已在楼下停好车子,就等着他下去。
见佐林把所有事情都办好,不留给他一点帮忙的余地,许幕远也只能暗自苦笑。
——佐林的这个行为明显就是在防着他啊……
虽然佐林明里暗里在隔开自己和他的距离,但许幕远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忍着内心的苦涩,将佐林送到门口,目送车子离去,直到车屁股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折回屋中。
笔记本静静的躺在桌面上,银色的外壳在阳光中闪耀着刺眼的光泽,许幕远走过去,将手放在微凉的金属壳上,却没有把它打开,查看里面的内容,因为即使不看,他也知道其中一定包含了能让他心惊不已的东西,正如昨晚体会到的那种感觉,此刻又开始在心中喧闹不休。
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打断许幕远的沉思,许幕远拿出手机一看,来电人是许久没联系的李莫维。
“喂?”
“幕远啊,今天有没有空?”
“怎么?”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今天要不要约出来喝杯酒?”
“现在?”许幕远有些犹豫,瞥了眼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顿了顿才说,“好吧,在哪里?”
两人约定见面的地方是李莫维的家。
走进陌生的居所,许幕远环视一圈四周的景象,而后看向在小吧台内找酒的李莫维,说道:“你又换住处了?”
李莫维头也不抬,在两个透明的杯子里加了一些冰块:“嗯。”
许幕远走过去,在吧台边坐下:“这几年你都换多少住处了?其实何必搞得那么麻烦,放下过去试着接纳他多好?也不用为了躲他整天东跑西跑,跟个逃亡者似的,你过得不好,他也不开心。”
“唉……”李莫维摇摇头,再没有往日的嬉皮笑脸,反而徒增一抹惆怅,“你不懂,有些事不是说放就能放的,它一旦发生,就像一块疤,虽然淡了,但是始终抹不去。”
说完,便将酒推到许幕远的面前,说道:“来,1890年的伏特加,口感绝对纯正。”
许幕远沉默下来,拿起酒杯,细细地抿着,目光却变得涣散。
也许李莫维说的对,一些事发生就是发生了,并不是挽回就能回到从前的。对施害者来说,自然希望被害者能够放下一切,重新接纳自己,然而对被害者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所以佐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是这个心情吗?
入口的伏特加清淡爽口,只是缠绕在舌尖的那丝凉意却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许幕远放下酒杯,抬眼看向同样在神游天外的李莫维,说道:“怎么,这就是你今天突然邀请我到你家来喝酒的真正原因?”
李莫维回过神来,扯起嘴角笑了笑:“算是吧,心情不好又无处发泄的时候,朋友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况且,你不也是郁闷得很,才答应出来陪我喝酒的吗?”
许幕远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李莫维耸耸肩膀:“拜托,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还不了解你吗?再说你脸上已经清清楚楚的写着‘我不高兴’这四个大字了。”
许幕远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拿起酒杯摇晃了一下。透明的液体在杯中微微荡漾,冰块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因杯口的大小而变得富有局限性的酒面倒映着许幕远的脸,影影绰绰,又似乎有些扭曲。
望着望着,许幕远有些失神,又将酒杯凑到嘴边小啜两口。
李莫维静静观察着许幕远的举动,直到他像喝上瘾似的,一杯接一杯,才连忙夺过他手中的酒瓶:“诶诶,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喝酒了,再怎么心烦,酒也不能当水喝啊,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听听,再怎样也比干喝酒要好很多。”
许幕远放下酒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随即拨了拨耳边的头发,刀削般的面孔隐没在阳光中,只留下一点引人遐想的模糊轮廓,却生生透出一种违和的颓然和暗沉。
“没什么好说的。”
过了老久,许幕远才说出这句话,然而语调却十分的沉闷。
见状,李莫维无声得叹了口气,也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杯酒:“那随便你吧。”
就这样,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的喝着酒,似乎在以这种方式给各自一个消化心事的时间。
一杯酒在不知不觉中见底,只留下几块融化了一半的冰块,许幕远抓起酒瓶,还想倒酒,这时才发现酒瓶早已空空如也。无奈,他只得起身,就着杯子里残余的冰块,给自己倒了杯水。
——有时候,男人之所以会喝酒,并不是喜欢喝,而是发泄情绪的一种表现,酒与水的意义其实相同,所以喝什么都一样。
一杯冰水下肚,许幕远感觉胃已经被水填满了,早上还未好完的头痛也因为冷意的刺激,正在加剧折磨他的神经。明明很难受,许幕远却不愿停歇,依旧自虐似的不停灌着水,直到脑仁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眉头紧紧地绞在一起,他才放下杯子。
也就是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却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强忍着痛意,许幕远睁开双眼,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好些了,才对李莫维说:“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我叫你查的有关佐林的资料?”
李莫维懒洋洋得趴在吧台上,抬起眼皮看了看许幕远,两眼已染上一点醉意:“啊,怎么了?”
然而这次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李莫维完全搞不懂许幕远在想什么,但见对方那张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破天荒的闪过一丝挣扎和犹豫,那股子好奇又被引了出来。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到许幕远说——
“……我想和你说件事,虽然,你很可能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很多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现象,李莫维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多多少少从朋友的口中听来一些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可从来没有哪个能像许幕远口中所说的故事那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刷新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以至于听到最后,他还愣愣得没有回过神来。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将事情全盘托出,许幕远不由得松了口气。
也许真的被酒精迷醉了神智,他竟会把自己和佐林所经历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全部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这要放在以前,这绝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毕竟这些连他回想起来也觉得不真实的故事如果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出发,势必会觉得他疯了。
但李莫维不一样,两人再怎么说也认识了二十几年,双方的为人还是清楚的,许幕远觉得把这些告诉他,被接受和相信的程度应该比其他人高很多,再者,他之所以选择坦白,一方面是苦于寻找佐林的病因却未果,哪怕希望很渺茫也仍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寻求别人的帮助,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宣泄。
事实证明,当他把所有东西全部一股脑的抖出来的时候,确实感觉轻松很多。
而在李莫维那边,他已经做好一定的不被相信的准备。
和许幕远最初预想的一样,李莫维在刚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除了瞠目结舌,什么表情都没有,直到过去了大半分钟,他才有那么一点回神的状态,打着舌头,结结巴巴的说道:“……等等,我还有点懵……你是说……你是说现在的佐林和你曾经认识的那个佐林是同一个人?他是附身在别人身上重生过来的?”
许幕远不说话,只点头。
“佐林身上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些斑痕你认为是尸斑?你确定你没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再者,这不是认为,而是我亲自确认过的事情,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活人身上会长出那种东西。”
说到这里,许幕远的神色有些黯然,眼中迅速划过一丝痛意。
就在昨晚,他还在为自己发现的真相感到迷茫和不可置信,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才消化令人震惊不已的消息,尽管挣扎着不愿去相信,但事实就摆在那里,不信也不行。而如今,却要让他亲自承认这件事,简直如同在他的心口上狠狠地剜上一刀。
不过最令他痛心的还是佐林。一个人死撑着那些秘密,整天处在惶恐不安的状态中,却不能敞开心扉,寻求可以倾述的对象,一定很痛苦吧?也难怪这段时间他会变得如此沉默……
可是,他明明有他啊……
为什么从不回头看他一眼?
想到这里,内心再度掀起一阵足以令人窒息的苦闷和无助感,许幕远将酒杯握得死紧,又往嘴里灌了几口冰水。
而另一边,对李莫维来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境。
就着趴在吧台上的姿势,李莫维眉头紧皱,用双手捶打着太阳穴,忍不住感叹道:“天啊,到底是你喝醉了还是我喝醉了,这个世界怎么这么玄幻……”
许幕远回神,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事实就是如此。”
叹了口气,李莫维直起身子,一脸无奈的说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信了。不过说实话,第一眼看到现在的佐林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和曾经的那个佐林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来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想到还真是同一个人。不过你也太不够哥们儿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而且,你他妈居然也是个同,要不要隐瞒得这么深?”
许幕远拿着酒杯,垂眸不语。
李莫维单手托起半边脸,陷入沉思,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面部表情已是十分严肃:“不过,幕远,我记得你说过你怀疑佐林的重生是因为那个老人的缘故,对吧?”
“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佐林身上长尸斑这件事和他有关?”
许幕远抬起脸:“什么意思?”
“中国有个古语叫做借尸还魂,我记得从古至今好像流传过一种巫术,就是将死去的人的灵魂注入另一具尸体里面,再加上七年前查到的资料,那里面表明佐林九岁以前的经历完全处于空白的状态,仔细一想,虽然觉得很荒谬,但也只有一个可能。”
——“只有即将被火化的尸体,才会销毁他平生的事迹,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查不到他九岁以前的资料。”
——“而佐林,很可能附身在一具尸体上面。”
哐当一声闷响,酒杯从许幕远的手中滑落,厚实的杯身在吧台上滚动几圈,随即落于地面,被摔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