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5 章
良久,屋子里一丝声响也无。
苏颜慢慢抽回手来,连带着那入肉甚深的匕首也被一并拔出,殷红的血便如泉涌般喷洒出来,染脏了他的衣袍,他随手拍了拍衣裳,最后瞧了一眼床上已失了气息的苏元修,面目沉静的转身,一步一步走出门去。
京城的夏天总是格外炙热的。
他刚走出门,夏日的暑气便与他撞个满怀。
那灼热的阳光打在身上,却如同寒冰一般,令人发颤。
未走出几步,他便支撑不住,一手用力的抓着身旁的廊柱,指甲深深的嵌入木头里竟毫无所觉,胸腔里一阵血气翻腾,浓烈的血腥似从最深处涌了上来,稍不留神,便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洒在身前的地面上,刺目得很。
模糊的视线中,似看见一道人影朝他奔来,那影子那样熟悉,他混沌的大脑却一时之间想不起任何东西,只觉那人站在光前的挺拔身影,那样优雅,那样令人心疼。
还未看得及瞧清楚,便两眼一黑,身子直直的栽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屋里已掌了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切都是淡淡的,如同雾里看花一般,模糊得很。
苏颜睁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床帐,然后才缓慢的转过头来,便看见欧阳渊和李瑾琛不知何时坐在桌边,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安静得很,于是苏颜突然加快的呼吸声立刻引来了两人的侧目。
见他醒了,欧阳渊飞快的站起身跑到床边,“谢天谢地,终于醒了。”
苏颜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欧阳渊便立刻拿了枕头垫在他背后,好让他舒服些,这动作做得如此自然,毫无扭捏之色,苏颜看看他,又看看抱手站在床边的李瑾琛,“你们何时来的?”
欧阳渊抬手抚了抚他的黑发,“我跟瑾琛一听说这事,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恰逢你被西冥发现晕在丞相府里。”
闻言,苏颜眼中闪过一抹失落,虚弱一笑,他脸色仍旧苍白,这么一笑,欧阳渊便不禁红了眼眶,迅速的站起来背过身去,苏颜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未曾出现的悲凉便又一层一层的覆盖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好在此时花麟正好推门而入,才使得压抑的空气稍稍活络了一些。
“终于醒过来了。”花麟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声,对上苏颜疑惑的眸子,便解释道:“你已经昏眯一天了,大夫说你急怒攻心,好在发现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颜对此却未有任何表示,只是叫来东湖,吩咐道:“准备一辆马车,明日破晓时分到丞相府后门等着,务必将三夫人和星星安全送到江南我四哥住处。”
东湖听了,忙点点头,“苏公子请放心,属下定会找一个最可靠的人。”
“辛苦了。”苏颜看着他,笑了笑。
东湖便立刻低下头,“苏公子言重了。”
欧阳渊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只觉眼前这少年比几日前见到的更加深不可测。
大概是小六的死太过突然了,才使得苏颜似乎在一夜间像变了一个人。
“可查到真凶了?”欧阳渊问道,语气可谓相当平静。
闻言,苏颜抬眼,看着他,“大哥不是一早便知了吗?”
欧阳渊微微挑眉,在意的却是他那声大哥,不由得露出笑容来,“若小六知道你这般叫我,定是很开心的。”他的话音刚落,便见苏颜神色恍惚起来,眼睛分明还是看着他的,那目光却像是将他看穿,直看到很远的地方去一般。
欧阳渊心中微叹一声,扯了扯李瑾琛的袖子,一直沉默不言的李瑾琛便说道:“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随时开口。”
“多谢。”苏颜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苏丞相及他的三个儿子都已死,京城应该可以暂时安定一段时间,只是皇上近日身体欠安,太子之位到底花落谁家,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两位若有事可先行离去,不必挂怀。”这话说得甚是婉转,欧阳渊和李瑾琛是何人,听完立刻便明白了苏颜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不希望他们插手。
欧阳渊也不勉强,起身掸了掸平滑的衣袍,看着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的苏颜,“我与瑾琛会在京城逗留几日,若有事可随时派人去金店找我们。”
苏颜点点头,轻声道:“慢走。”
“对了,萧绝和卫子秋二人去了西域,所以暂时还不知道这消息。”
“那就不要告诉他,”苏颜坐在床上,透过层层叠叠的烛光看着他,“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知道的好。”
欧阳渊微微沉吟,接着跨出门去。
直到欧阳渊二人的身影瞧不见了,苏颜才抽回视线,慢慢翻过手掌来,看那白皙的掌心,没有鲜血的浸染,这双手看上去依旧干净如常,苏颜却突然皱了皱眉,抽过被角猛的擦拭起来,直到那掌心已泛起浓重的血气才停止。
夜色渐浓,凉风便直直的从大厅外面灌了进来。
六皇子府的前厅里,欧阳渊与李瑾琛坐在主位上,南锦及花麟左麒几人坐在下首,一段长长的静默后,响起欧阳渊凝重的声音:“真是苏颜动的手?”
话毕,西冥立刻点头:“那日苏公子吩咐属下在苏元修的饭菜里下了毒,使得他半身瘫痪,而苏霖三兄弟则是在睡梦中被北灵一剑斩杀。”
“苏元修虽已半瘫,苏颜却仍是结果了他。”欧阳渊微微沉吟,看向身旁的李瑾琛,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相同的神色,苏颜为了小六,是真的疯了。
纵使苏元修非他亲身父亲,这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也该是有情分的,如今,苏颜毫不犹豫的便将苏元修杀了,足以见得小六的死对他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打击。
“落松崖的刺客该不会这么简单才对。”半晌,花麟突然道。
见众人都看着他,便继续说道:“苏元修虽贵为丞相,暗中的确拉拢了不少朝臣,但是他向来甚少涉足江湖,如何能一时间调动如此多的人马,那些刺客又个个身经百战,武功高强,一看便知大有来头。”
花麟说完,欧阳渊认同的点点头,连李瑾琛也不禁微微颔首,“的确,依东湖所言,守在最后一道关卡的那五名刺客身手不凡,武功套数及其内功修为不在你们几人之下,与前面那众多的刺客乃属于同一组织,由此可见,这个组织非常庞大,绝对不亚于风门。”他分析得这样清楚,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唯有穿堂风呼啸的从耳边跑过,如同温柔的风暴,看似轻漫,实则残忍而凶猛。
“当日苏公子让我等去查四皇子和五皇子,一查之下,这两人竟也在暗中广结党羽,只是目前尚未成气候,而其他几位皇子均一副无心帝位的样子,落松崖的刺客是否非苏元修一人所为,或其还结有同党,一时半会儿,难下定论。”西冥撑着下巴,眉头紧锁。
欧阳渊望了望李瑾琛,随即起身,“好好照顾苏颜,这几日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他的意思众人都明白,就怕苏颜觉得已替欧阳岚手刃仇人,便要自寻短见下去寻人了。
丞相府发生惨事,宫里的态度却十分淡然,皇上甚至没有派人彻查,只是命人将苏丞相及其三子厚葬,并妥善安排了丞相夫人及众奴仆往后的生活,仅此而已。
一时间,往日门庭若市的丞相府一夜间变成了废墟,无人踏足。
京城百姓心中虽疑云丛丛,倒也没人不怕死的说出来。
欧阳均一早便知苏元修意欲谋反,如今不费一兵一卒便除掉了这个心腹大患,他又何必多事的去查那幕后真凶,只叫来了御前侍卫,吩咐皇宫加强戒备。
苏颜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身子才算真正有了些起色。
花麟几人心中担心他,嘴上却只字不提,只更加尽心尽力的照顾,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消除些心底的不安和彷徨。
这期间,欧阳钦倒是常来,有时候陪苏颜聊几句,有时候则安静的坐在院子里,神色黯淡而凄凉,苏颜见他失落的侧脸,心中不禁一涩,情之一字本就没什么逻辑可言,欧阳钦非萧绝不可,而萧绝却只认定卫子秋,这一场情爱之争,欧阳钦注定会失败,或许,从一开始便已知结局。
只是欧阳钦困在局中,尚不自知。
苏颜从房里走出来,来到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眼睛环顾四周,不知从何时起,这皇子府再不复往日的生机勃勃,连角落里的那些花也变得无精打采。
皇上顾念欧阳岚一向宽待下人,虽然人已逝,却并未收回这府邸,所以他如今才能安然的住在这里,才能这般平静的回忆往日重重。
欧阳钦看着他半眯的眼睛,突然说:“我听说……苏丞相去世了。”他说得这般小心,苏颜脸上神情却一如往常,只淡淡回答道:“死,有时候不见得是坏事。”
被他这答非所问的话弄得一愣,欧阳钦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苏颜看着他紧锁的眉宇,眼睛看着空中的虚无,声音轻漫如风,“你应该知道卫子秋这个人吧?”虽是问句,语气却相当肯定。
闻言,欧阳钦眼神闪烁,在苏颜的直视下才点了点头,“他是萧绝的师父。”
“也是恋人。”苏颜不紧不慢的补充,毫无意外的看见欧阳钦瞬间苍白的脸,他却全不理会,自顾自地说:“一早便知无望,为何还要执著至今呢?有时候,成全别人就是成全自己。”
欧阳钦无奈一笑,声音已失去了先前的明亮,“情之所衷,岂能说变就变?若真是如此,那便不能称之为用情至深。”
苏颜点点头,眼睛并不看他,继续说道:“萧绝对卫子秋用情至深,已到了疯癫的地步,三年前,趁卫子秋醉酒,强行占有了他,然后被卫子秋扫地出门,这三年来,他身边的人虽然总是不同,每一个却都只能维持一夜,他一早便知你对他心生爱慕,其实大可将你拉上床,等到天亮便将你踢开,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当时我很不解,便这样问他,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终于望向欧阳钦,直看到对方的眼睛里去,尔后温柔一笑,“萧绝说,你跟那些人是不同的,他不想染指你分毫,因为他相信,有一个人总会在不远的未来等着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喜欢不喜欢,那个人总会成为你生命里的唯一,所以,他想把你最纯真最美好的东西留给那个将来成为你生命主宰的人,而不是在半途中被他这毫不相干的人毁掉。”
欧阳钦自是诧异,眼中被明明灭灭的光芒覆盖,随即低头一笑,“苏颜,你是来做说客的吗。”
苏颜微皱着眉,没有反驳,只是突然看向虚无的空中,轻叹一声:“苏颜言尽于此,往后该如何,便请三皇子自思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