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只一眼也足够认出了,虽然他不曾看清过女子的面容,却牢牢记住了她的侧影,置身于白色晚礼服下的女子,分明是那天与唐君哲共进晚餐的人。
前些日子的假想他一度不敢去证实,那人渐渐转好的行为让他不想再证实,他也怕自己出师无名,怕自己真的像个深闺怨妇一样将心中的疑虑变为无理取闹的纠缠。可现在他倒不怕了,他不再害怕噩梦成真,因为如此才能让自己接下去的质问名正言顺。
保安伸手客气地将他拦住,季凌风想,这大概给了他最后可以后退的机会,也是留给自己和他回旋的余地,可他不需要这样的机会,他转头向一旁的季凌云示意。
“哥,”季凌云走了上来,神色隐晦,诸多情绪在眼底乱作一团,他低头,问:“你要进去?”
“嗯。”
季凌云没再说什么,他缓缓拿出了请柬,出示给门口的保安。
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个小时,除了来往的服务生,已经到的宾客还真不多。
兄弟二人隐身于大厅一隅,在那不起眼的小角落中各怀心事。季凌云顺着哥哥的目光望去,突然笑道:“那是你现在的老板吧?——那天我还见你们一起走。”
季凌风以为他说的是今天初冬时的情景,一时间只觉物是人非,以至于过了许久才点头,“嗯。”
而下一刻,季凌云的言论让他呆若木鸡——
“你们信达大概要有董事长夫人了。”
他站在那里,身子没有颤,神色没有改,只是好久才又问了句:“什么?”
“那是长河集团董事长林河东的小女儿,最近出席类似的场合唐总都是和她一道,看样子处得是不错……”
季凌风似乎没再听弟弟讲话,也并没有表现出其它什么情绪,他就在原地这么看着,看二人耳鬓厮磨,看着二人还能做出怎样亲近又不失礼的举动。
良久,才又问了句,“他承认的?”
季凌云摇头,“大家都这么说,唐总也没否认。”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兄弟俩站在大厅一角,不言不语,无人注意。
季凌风呆立了好一会儿,直到唐君哲与他的女伴说了什么,转身离去时,他才又回神,迈开僵硬的步子,想跟上去。
“哥哥。”身后的人拉住了他。他本已无序的大脑突然在混沌中得以一丝清醒,他深呼了一口气,平复了心下万千的思绪,迟钝如他也总该看出些什么了,他转头,目光灼灼,“你知道?”
握着他的手一僵,却仍道:“知道什么?”
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季凌风冷笑,一把甩开手上的桎梏,离去的步伐坚决。
卫生间内,流水哗啦啦地落下,唐君哲撑着水池,静静站着。他冲了把脸,又戴上眼镜,抬眼所见是镜中那个外表光鲜亮丽的自己。就像他看不出镜中人眼底的疲倦一样,旁人也不会看出他的异常。
他也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带着这副光鲜的外表想要再回到大厅,下一刻却定在了原地。
他已经瞒到了现在,即使初衷没有变,开始时的不安愧疚也会在驾轻就熟的实践中被磨平,所以他自然不会想到,自然不会去想,当一切被他发现要怎么办,当眼前的情况发生要怎么办。
卫生间门口,让他内心难以平复的根源就站在他面前,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光看着他。
“凌风?”心脏在停滞一瞬后跳得飞快,他仍未把心炼成磐石,即便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也做不到东窗事发时心率不变。
来人望向他的双眸不再像往常一样熠熠生辉,他感到陌生,继而不安。他下意识地上前想去牵他的手,却被季凌风狠狠甩开。
他终于定了定神,“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季凌风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如果不来,你是不是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牵着林家小姐的手在人前亮相!”
他高昂的批判声忽然停顿,他想起了那日夕阳西下时分他们沐浴在红光下共进晚餐的场景,他与她有这样正大光明的资本,他与她可以那样自然而然地于人前露面,唯有他们这样相衬的身份才可以为众人接受,不能接受的只有他一人,如此无可抱怨,无可厚非。
就像他与他无法正大光明的站在人前这件事一样,这本不是他们任何人的错。
而唐君哲一时间竟有些无措,无措于他的突然出现,无措于自己的毫无准备,也无措于在这即将名流聚集的公共场合,爱人毫不避讳的言语。
一时间连日来的疲倦感尽数涌了上来,虽然这疲倦是他自找的,怨不得谁,可他还是无可避免的会感到疲倦,他只能低声道:“等我回家给你解释。”
不否认,不辩解,只是推辞,这样一句话足够说明一些事情。季凌风冷眼看他像那些一般出轨的男人一样说出同样敷衍的话语,诚然他们之间并没有夫妻那样坚不可摧的法律关系,以至于无所谓出不出轨,以至于他这一举动根本无需受道德约束,诚然他或许有他的苦衷,或许仍然心向自己,在此不过逢场作戏,可难道仅仅因此,他就可以把戏作得心安理得?就可以以这样一句话将他打发回去?
“听说她快成信达的董事长夫人了?”他不依不饶。
唐君哲蹙眉,不知道外界怎么把事传成了这副样子,然而这还是怨不得别人,于是只能安抚道:“这样的话,你不必理会……”
“我不必理会!?”季凌风的声音蓦然拔高,“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传闻……你告诉我唐君哲!如果有一天你头顶的绿帽子满天飞,如果连你身边的人都开始这样以为,你是不是也可以继续说出这种话来!”
“身边的人?你……”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话音未落却被打断。
“呵,被捉了奸反倒要怨我身边的人么?”
“凌风!”唐君哲低喝,无论情人是不是在气头上,“捉奸”这样的词也太难听了。“你知道,不可能的。”
“我知道什么,有什么不可能!?难道就凭你喜欢男人!?可你们这样的人,即使结婚也不一定因为爱情,互利共赢,门当户对,能让婚姻像你们的事业一样稳定就足够了!所以就算你和她在一起,我会意外,但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季凌云的胸口剧烈起伏,唐君哲却依旧不语,渐渐的,他也平复下来,咬牙道:“你要解释,就现在解释。”
唐君哲又一次沉默了,他要如何解释?那最有利的理由,他和她有约定在先,他不能说,何况如果他不现在放手,那么怎样的解释都只是解释,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终于在另一方的沉默中再度爆发,季凌风觉得自己原本不是个不冷静的人,可总有些特定的人和事能让他失去理智,或者清醒地说出失去理智的话来。
“呵,你不给我解释,我就去找那女人问个明白。”他转身欲行,却一下子被扯住。
那力道大的惊人,那惊人的力道早已没有往日的温存,季凌风不知那源于这个男人心底一瞬间的慌神,也无法仔细分析男人此刻的心情,他只能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疼痛,只这一下也足以让他心痛。
“你疯了吗!”
于是质问的人变成了他,于是理亏的人倒像是自己,这样的质问季凌风不能理解,也同样无法接受。他当然知道当众去找林家小姐对峙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难堪,而他不可能也不舍得让他那么难堪,可他一门心思犯了倔,至少言语上的理智已经渐渐脱笼。
他的郁闷无处发泄,他首次意识到在唐君哲面前自己处于如此弱势的地位,他只能用言语来作威胁,所以此刻他想用言语去中伤他,就像他用行动来中伤自己那样。
“你放手!你阻止的了我一时,防得住我一世吗?”
季凌风像一个小火药包一样,时不时都可能爆炸的那种。而唐君哲怕他爆炸,更怕他在这种场合爆炸,毕竟他除了爱人还有自己圈子,毕竟这会让他连日来的退让与演戏都付之东流。
想到此处,他的语气也跟着沉了下来,却还强调了一遍:“我不可能跟她在一起!”
这是他此刻所能做的最好的承诺,他试着开始解释道:“缓兵之计而已,这样你也没有其它顾忌,我也可以应付家里,虽然不能说是一劳永逸,但至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就是说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还要看着你继续和那女人亲密?”季凌风冷笑,“你是把人当成了挡箭牌,我倒想知道那林家小姐知道你这言论后会有什么反应。”他说罢转身又要走。
唐君哲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声喝道:“你别再无理取闹了!”
这大概是他们在一起后,他对他说过最重的话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发愣,唐君哲首先放缓了声音,他放开季凌风的手,转而抬手搭上了他的双肩,“我……”
“你滚去找你的美人!”季凌风突然吼道,一言一行都像极了一只暴怒的狮子。
“我不可能会喜欢她也不可能会放弃你!”唐君哲也跟着大声起来,“可样拖着总归不是办法,我也需要给我家里人一个交代!而她可以是这样一个交代!”
“那我告诉你我现在也要给我家里人个交代!而你同样不能是这个交代!”
“到底怎么说你才能懂!”一时间唐君哲也被他这种近乎胡搅蛮缠的态度弄得有些火起。
“我要懂什么?要懂你找个女人作伴的苦衷是吗?那我是不能理解,我去问问林家小姐能不能理解!”
他再次转身,这次的动作似乎比上次更加决绝,以至于唐君哲一时也没能拉住。
他三两步追了上去,眼看就要到大厅,情急之下冲着巡视的保安脱口而出道:“保安!把他请出去!”
前面的人猛地回头,那双他所喜爱的清澈眸子就这么直直地望向自己。一瞬间诸多情绪融汇其中,有些情绪他看得清楚明白,譬如惊慌,譬如不信,譬如委屈,于是那人的眼眶下泛起了一抹红。然后唐君哲突然想到,他肯定不想将这样的情绪暴露给自己,只是回头的刹那来不及好好掩饰。
他想起那个微凉的夜晚他们初见时的景象,那双眼里同样泛着委屈,同样微红得让人心动。
心下顿时又变得一片柔软,所以当两名保安上前要将眼前人架出住的时候他不过挥了挥手,“没事了,你们下去吧。”
他上前一小步想要触摸那双明星般的美目,可那人却后退了一大步,于是他的手再次落空。
果然,他再看去时,季凌风眼中那些他为熟悉的情绪已经全部隐去,目光中剩下的含义,他不明白。
眼前的人轻轻笑了一声,不再是那种冷笑或讥笑,反倒平静,反倒从容,“用不着你赶我……”
他这么说着,转身就走,没再停留,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