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代宗一百零九年,即凌帝二十四年早春,北方部分城池尚且飘洒着零星小雪,南方浮醇山上那一大片槐花林里却已经四处飘香了。
花瓣散落,纯洁似雪。
秦亦然坐在高处,左手托住个直径约三寸,蓝色,外表看上去像是水晶质地的圆球,右手轻轻覆上去注入一道气息,下方槐花林里随即传来一串银铃般女子的娇笑。
远眺过去,身穿水蓝色外衣的小男孩被长布条蒙着双眼,几次走位后顺利抱住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少年,咧嘴兴奋跳道:“抓住了,抓住了!”
解下布条,便见少年面上一阵懊恼,转向不远处的红衣少女抱怨:“阿岚!你总是故意露出破绽来偏着他!”
“嘻嘻。”
少女轻笑,走过去饱含宠溺地搓搓小男孩头发,掩嘴对少年道:“对不起啊哥哥,我可不是故意的,总是看他四处抓瞎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呢。”
这样说着,目光流转却和小男孩悄悄对了个眼色。轻风拂过,槐花花瓣飘落下来,温柔地在他们头顶肩上驻足,仿佛要与他们共同分享彼此间心照不宣的一点小默契。
少年更恼了,“你们就是合起伙来对付我们,总是有一个先跑到其他人附近故意露出破绽,另一个寻过来以神识感应,这是明睁大眼的作弊。”
这时树林里又冒出若干少男少女,陆续围过来,有人听了少年的话附和道:“就是,他们总是耍赖皮。”
更有小女孩朝那少年哂笑,“阿栋哥哥,明明你和阿岚姐姐才是亲生的,怎么这样看起来倒是阿岚姐姐和阿然更像亲生的。”
眼见那少年就要发火。红衣少女瞪过去一眼,啐道:“就你乱讲,没的挑拨我们兄妹感情!”
谄媚望向少年,后者却低哼了哼,闷声道:“她说的有什么错,改明儿你亲眼看着我和阿然同时从悬崖边儿上跌落下去,必是丢了我先救阿然的!”
说罢幽怨拂袖而去。
红衣少女与小男孩面面相觑了片刻,几乎同时掩嘴发笑,“哥哥吃醋了。”
……
画面一转,视角竟真的切换到一处悬崖边儿上。少女仍是红衣。却明显比上一个片段里出挑的更加窈窕俏丽了。只是那姣好的面容背后似乎藏着一丝隐忧,眼底还有些不忿的精光。
哥哥秦亦栋也越发有翩翩美男的气质了,与她肩并肩坐着。凝视着前方一片苍茫,片刻才发出一声无奈苦笑,“确是我太乌鸦嘴了,如今竟真要妹妹亲眼看着我和阿然同时站在了悬崖边儿上。”
红衣少女面上流露一丝烦躁,转脸看向哥哥。质问道:“为什么非要乖乖服罪?皇家了不起么?不过是一帮没有修为的凡人,便是侍卫千万,我也可以一人之力铲平了他们老窝!”
毕竟还是个未长成的小女孩,看不透这世道的艰险。秦亦栋摇头,“可怕的不是皇家,而是咱们修真界不可见的地方隐藏着的。不知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要知道,有不少小门派,甚至不止代宗境内。包括一些有声望的修真家族,对咱们蓝家的秘术一直没有放弃觊觎。一旦咱们对萧家出手,定会有门派按捺不住,套用修真界‘不得以其身所负修为擅欺凡人’的法则一攻而上,说不得要引发一场混战。”
这也是秦家为什么必须放低姿态。送一个人去萧家服罪的真正原因。甚至包括秦家和纳兰家的南北分隔,也正是萧家看准了这一点。才吃定了他们。
秦亦岚似懂非懂地抿了抿嘴,拧过头来眺望着远方,半晌才开口道:“那我便耐心等着,等自己变成这世上最强大的人,强大到任何门派都奈何不了的时候,定去铲平萧家老窝,替哥哥报仇!”
语气中透着狠戾与决绝。
秦亦栋不禁有些发愣,从轻微的摇头当中可看出他对妹妹的说法并不认同,却还是忍不住欣慰地笑了,真的很开心呢。
伸手过去轻抚其长发,半是玩笑问道:“若此番将阿然放与我同样的处境,你也会为他这么做么?”
对方凝眉,认真思索片刻,坚定道:“不会。”
却未等胜利的笑意从哥哥眼底蔓延开来,又补充道:“阿然是我一辈子想要保护的弟弟,若不能,我愿随他去死。”
笑意就此凝固在了秦亦栋的眼底,一寸一寸退却,最终消失不见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秦亦栋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仰天喊道:“好,好啊,很好!这就是我的好妹妹,和我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生妹妹!”
秦亦岚只是抿着嘴,倔强地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子,哥哥终于平复下来,看向妹妹的眼神里又重新充满了疼惜,声音也变的无比温柔:“阿岚也是我一辈子想要保护的妹妹,甘以自己一条命,来留住她想要留住的东西。”
“阿岚,答应哥哥好好活着,千万别做傻事。”秦亦栋拍拍妹妹肩膀,不等对方回应,便起身拍打下衣服后面的尘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秦亦岚忍住泪水,视线跟过去,所见的只是一道落寞而坚毅的背影。
而此时坐在高处的秦亦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山下的情形,双眼亦忍不住蒙上一层水雾。
妹妹对哥哥的爱,也许终究比哥哥所想象的要多一些。秦亦岚终究没有按照哥哥的叮嘱好好活下去,而是照着自己所设定的复仇之路,毅然踏上了变强的征程。
为了哥哥,为了复仇,这个女人一生做过不少错事,却终究是为秦亦然放弃了复仇,甚至放弃了生命。
然而不管她曾做过什么,在秦亦然的心中,也永远都是槐花开遍的那年春天,画面里红衣少女掩嘴轻笑的样子。
也许她不知道,那时候的小男孩故意做出抓瞎乱撞的样子。只为多听听那串银铃般的笑声呢。
长大后的小男孩巴巴的跑去保护太子,也不是她所说的担心她去报复,而只是单纯给自己找些事做,是背负着蓝家“清理门户”使命的他,尽可能拖延着与她交手的时间罢了。
画面继续播放着秦亦岚离开苍南后的一些琐细,包括她收到消息,得知秦亦然与绿家某丫头接触甚密时,忍不住流露出的咬牙切齿的表情,一如当年的秦亦栋为她与他之间的感情吃醋。
终于,画面定格。半空中亦真亦幻地虚浮出秦亦岚生前最后的样子,虽是化了浓妆,却掩不住她看向秦亦然时那般温柔的眼神。
“阿然。看来我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你的确交到了很值得依赖的朋友呢。”
这些,是秦亦岚临终前,特地嵌入自己两条生魂当中的一抹神识。秦亦然有空便翻出来,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
她是没想到雨尘有直通天庭的本事。会为了秦亦然越级申诉,却也许早就想到了蓝家的搭档——纳兰家族的招魂术式吧。
而雨尘,也最终不负其所望,特地在招魂术式布设之前细心提醒纳兰家的族人,若发现秦亦岚在封印中留了什么,一定一定要为秦亦然保存下来。
这便是女人与女人之间。一点点微妙的小默契吧。
此时,秦亦岚口中“值得信赖的朋友”……之一,也就是雨尘。正靠坐在苔源岛公子府后花园内某处石椅上,慵懒而闲适地享受着连日阴霾天气过后来之不易的阳光。
年初进行的“分离手术”着实叫她吃了不少苦,如今的她,右手心里多出了一条可爱的小鲤鱼印记,红色线条所勾勒出的片片鱼鳞。便是红线从魂魄中分离出来被封印的所在。
何娟嵌入红线当中的诅咒虽然依旧存在,只是以后的每条孽缘消失。掌心的鱼鳞便相应减去一片,不会再对魂魄造成连带损伤。
“手术”虽已圆满完成,雨尘的生机却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已经正式荣升为“公子”的纳兰伯景,倒像是很惊艳其“原六皇子侧室”的身份,再不拿她当贴身侍卫使唤,还特意精心为她收拾了一座阳光充足空气清新的小院儿,令其好生将养着。所以洋气一点的说法,雨尘现在尚处于“留院观察”阶段。
凭心说,除了食物种类单调些,这里便再挑不出什么令她不满意的地方了。甚至有时像现在这样慵懒地晒着太阳,颇能使其产生时光停顿的错觉,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浪漫感。
只是有时望着对岸的方向,心里难免几声叹息。这样平静安稳的日子,若能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好。
正有些走神,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箫声。一抹红影不疾不徐至其跟前,也未先征得同意,便在雨尘旁边空出的一截石凳上坐了下来。
雨尘也未对此表现出任何反感,甚至眼皮都未抬一下,显然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比起玩世不恭的纳兰伯景,她现在倒是与相对沉稳内蓝的纳兰仲申更投缘些,不知不觉中俨然成了朋友。
忆及今日晌午,纳兰伯景到她小院儿探望,刚巧遇上纳兰仲申过去送药,两人几乎是一路沉默着互瞪进来,又一路沉默着互瞪出去了,彼此相爱相杀,倒把她当成了背景板。
想想就觉得好笑,再看纳兰仲申此时郁闷未退的模样,不禁抿嘴问道:“又闹别扭了?”
对方收起玉箫,学着她的样子靠在椅背上默了片刻,忽地开口问道:“若把苔源岛完全从代宗分立出去,你觉得前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