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鸳鸯瓦冷霜华重
李未名再一醒来的时候,却只觉得自己依然在梦里。
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帷幔,被撑起来足有三人多高。那帷幔的顶端用金色的丝线绣着各种繁杂富丽的图案,看上去似乎华美异常;然而仔细凝视,才惊觉那金线修饰的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场景,而是一些不为人间的礼法所接受的事物。血腥杀戮放纵,还有一些古怪得让人叫不出名字的异兽。各个张睛怒目,似乎正在咆哮。
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龙剑怎么样了?!
他试图坐起来,身上却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气,立刻脱力倒在了玉枕上。坚硬的玉枕硌得人头皮发麻。
“李公子,你醒了。”
李未名一惊,转过头去,只见床前坐着一个女人。她头戴紫金冠冕,金色的流苏顺着簪子的顶部流泻下来,勾勒着她发间的线条。一双涵烟眉如同远处的山岫。有着些许水的灵秀温柔,然而更多的则是山的庄重。仔细观之,她的眉眼之间略有些睥睨的神色,和龙玄有些相似。龙玄美则美矣,整个人却如同冰雕雪凿一样,目光流转之间带着几分女帝的霸气;这个女子的目光则少了几分凛冽尖锐,多了几分大气深沉。
见李未名有些惊疑不定,那女子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只是淡淡地笑着看向他,似乎是在等他适应过来。
李未名撑起身子,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到了她身后的“椅子”上。那椅子装饰华贵,却不是普通的座椅,而是轮椅。
联想到之前谢知秋的“疯话”,他想这个女人十有□就是谢知秋的妻子,魔界的摄政王伍秋月。这么说的话,他所在的地方……必然是魔界无疑!
等一下!
如果自己被抓来了魔界,那么——
“龙剑呢?!”不知哪来的力气,李未名忽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伍秋月的手臂,“你们把龙剑怎么样了?!”
“龙剑?”伍秋月微愕,旋即了然,“你是说‘那位陛下’么?”
“他不是什么陛下!他是东海的大皇子!!”他疯狂地摇晃着她的手臂。若不是现在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定是要将她晃下轮椅,“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伍秋月淡淡地凝视着李未名,摇了摇头,然而目光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哀。
摇了一会,见她也不答话,他慢慢地放下手臂,低下了头。墨色的长发如同流泉一样倾泄下来,挡住了他的眼。
“龙剑……他到底怎么了……”
伍秋月伸出手,想要扶他起来,然而李未名却挥开了她的手,依然是低着头的,“先告诉我……龙剑……他怎么了?”
还有,你们为什么……都唤他“那位陛下”?
他不是什么陛下,他只是龙剑啊。
他只是他的龙剑……而已啊……
见李未名的情绪渐渐地平复了下来,伍秋月才淡淡地叹了口气。当年的那段前尘往事,自己也好,知秋也好,天帝也好,甚至神界和魔界……谁都难辞其咎。这个中缘由,早已经不清不楚。
本来以为这段往事可以永永远远地沉眠在洪荒的河流里。却不想此次出兵寻找身带天玄地煞之力的那个人,竟然硬生生牵扯出了“那位陛下”。并且阴差阳错的,那位陛下,竟然是天玄地煞所心系的人……
“你好些了……?”见李未名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伍秋月内心有些不忍。她伸出袖子擦了擦他额前的汗,关切道,“你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我让人再给你施加个沉睡的法术,你再歇息一会吧。”
“若不知道龙剑此刻的情况,你让我怎能好好休息。”李未名摇了摇头,“你是魔界的摄政王吧。”
伍秋月含笑点了点头,“李公子还真是冷静。一般人若经历了这种变故,恐怕一时半会是反应不过来的。不愧是传说中的天玄地煞。”
李未名闻言,如遭当头棒喝:“你……你说什么?!”
他昏睡的期间,他们已经确定他的身份了?!
“知秋被那位陛下的剑气和法术伤得不轻,而魔界派出伐天的军队亦死伤惨重。”想到当时的情况,伍秋月的表情沉了沉,旋即又恢复了常态,“知秋拼死将你带回了魔界,交代我将昏迷不醒的你立刻带向魔界的往生湖。”
“你们看到我……前世的样子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被谢知秋掐住喉咙的缘故,他只觉得嗓音分外沙哑。
伍秋月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我们带着你去了蚩尤大帝的武神坛。预言中说,带有天玄地煞之力的那个人,只有他的血可以和蚩尤大帝留下的精魄交融。”
“……”李未名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就伍秋月对他的态度,他就该知道自己就是他们找的那个人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天玄地煞做什么……
“李公子。”伍秋月的神色忽然有些凄楚。她用力握住李未名的手,力道大的几乎要捏的他的指骨作痛,“求求你,帮帮我们,魔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未名看着她的手,漠然道:“我若是不帮你们,你们就要杀了我,来取我身体里的力量。我若是帮了你们,就等于和神界为敌。而龙剑,即使再不服天帝的管辖,依然是神界的人。”
“龙剑……啊,那位陛下……”伍秋月疲惫地笑了笑,“我们不会逼你。”
“你要我如何相信魔界之人的许诺。”
伍秋月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画了一个符号:“这是个手势回魔界的法术。当你想要回来的时候,做这个手势便好。”
李未名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要放我走?!”
伍秋月点了点头。
李未名冷笑:“你就这么笃信我会回来加入你们,还是想用这个当作跟踪法术,我走到天涯海角都逃脱不过你们的耳目?”
“不愧……是天玄地煞……李未名……”
李未名皱了皱眉,看着伍秋月的表情越来越疲惫。她甚至时不时地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和鼻梁,以保持清醒。
“终有一日……你……会明白……‘龙剑’……”
她的目光越来越迷离,李未名却是越听越疑惑。而且内心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
“龙剑他怎么了?!”李未名直起身子,握住伍秋月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他到底怎么了?!”
“他不会……是……小心……龙玄……”
然后,她便闭上了眼睛,倒在了李未名的怀里。任凭李未名如何摇晃她,却再也没有转醒。
此时此刻,人间洛阳。
洛阳的夜色永远是透骨生香的。
洛阳的夜风里混合着脂粉的香气和歌女的泪水。
才子的痴,名妓的怨。
十里街灯,万家灯火。
盈盈若若的火光倒映在舞台上长舒广袖的歌姬的脸上。
回身,拧腰,展袖,扬眉。
一曲红绡,浊酒翻泼。
二楼的雅座上,正是上一次龙剑坐过的地方。一个长发黑衣的女子斜倚在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自问自盏。清冽的酒香顺着她弧线秀丽的唇角滑落了下来,浸湿了她黑色的罗衣,然而女子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样,继续往口中灌着酒。
龙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个叫做恋尘楼的地方。但是当她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浑浑噩噩地进来了。
见到进来的是一个女子,那老鸨的脸色难看极了,似乎以为自己是来砸场子的。而见到自己塞来的银子后,立马比戏剧里的变脸还要迅速地换了一张嘴脸。那样子真的很滑稽,她却笑不出来。
当将那把蓝色剑抛给龙剑后,场面陡然失控了。
那把剑刚刚入手,陡然间蓝光暴涨,仿佛烟云之上蔓延起的蓝色星辰碎裂的砂。剑气所过之处,皆化作一条条蓝色的游龙,咆哮着上天入地,然后带着满身狂暴的戾气再次冲回剑身周围四溢的灵气上。
天地间充斥着极为精纯的海水气息,仿佛汪洋一样;然而这本该让人平静的海,却如同无数细小的刀锋,几乎不分敌我。无论敌我,皆伤亡惨重。
众魔将拼死掩护谢知秋逃回魔界,带走了李未名。
而皇兄,却像是疯了一样,似乎自己也不认识了。还有李未名……
她举起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目光有些迷离地喃喃自语:“那柄剑……”
她是该找通天教主兴师问罪的,那老不死的竟然装糊涂。
自己灵力不济,又怎能和截教教主抗争……
皇兄被带回了天庭,还不知道天帝会怎么发落。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已经不是一个弱小的凡人,明明我已经是东海龙宫的二皇女。可笑我机关算尽,却什么都得不到呢……”
“是么?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龙玄睁开眼睛,目光依然对不上焦距,却轻而易举地能分辨出那人的声音。
空气中忽然飘散开来牡丹花的香气。馥郁芬芳,暗香浮动。当真如同牡丹花一样,天香国色辞脂粉。
“丹墀……”
红衣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纤细的手指覆住她的眉眼,轻轻拿掉了她手中的酒杯,擦干了她眼角的泪水。
“为什么来青楼……?”丹墀轻声问道。
“因为,我是在青楼……遇到的你……”
原来,你还记得。
我还以为,你的心里,只有权势和力量……
丹墀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是疲惫辛酸和怜惜:“你在人间的时候,就经历了尔虞我诈。为什么,还要将这些折磨了你一辈子的东西死死抓住,永远都不放手呢?”
“收手吧。”最终,她说。
“晚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只要你愿意,一千年,一万年,天荒地老,都不算晚。”
“不,已经晚了。”龙玄慢慢拿开她的手,似乎准备撑起脱力的身子。然而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站不起来。丹墀连忙扶住她。
“我在地府时,龙后只给了我五十年的时间。”
这五十年间,你究竟去哪儿了……
我怎么哪里……都听不到你的消息……
丹墀,你究竟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