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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功成身退识君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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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完全符合他的记忆。他没有压抑住内心的情绪,向母亲叙说了这些年来他的压抑。母亲失望而伤心的眼神,徘徊在病房外的医生,然后是他提出的那个愿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服了母亲,让她将化疗的项目单换成了一张飞往弗罗里达州迈阿密的机票。他记得自己刚刚被确诊时,便告诉了她自己的愿望。他说倘若连全美最好的肿瘤医院的医生都无法将自己治好,那么与其让他被病魔折磨到死,他宁愿去见证一下那个传说中诅咒一般的神迹,以所剩无几的生命作为代价。

她早就买好了这张机票。只是,直到今天她才将它交道了他的手里。

那张机票似乎是被揉皱,然后又被细细摊平,然后又被揉皱,又被摊平。无数细小的褶子蔓延在原本光滑的纸上,就像母亲憔悴的脸上蔓延的皱纹。

……我伤了她的心。

但是,谁能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为自己活着也是一种过错的话。那么,上天啊,请问你又为何要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让像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点缀外表璀璨光鲜的世界?还是说人生来便是有罪的,因此你要为我套上赎罪的枷锁,在尘世的污浊中痛苦流离?

他攥紧了手里的机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李寻之?你还在听吗?”

像是忽然从假寐中被唤醒了过来,李未名的神智还有恍惚。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全完全代替了尚未回过神来的大脑。李未名略一颔首,额前略长的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抱歉,校长。”出口的声音还有些稚嫩,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才会有的声线。隔着略长的发丝,李未名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年过六旬大腹便便的老校长,轻声道,“我是不会把这个竞赛的资格让给艾杨的。”

老校长弹了弹手里的烟灰,也漫不经心道:“就之前的竞赛情况来看,你的表现要略次于艾杨同学。虽然你的绩点在总评上是高于艾杨同学的,但是我市的组委会都不看好你。”

李未名深深地皱眉。然而隔着刘海,老校长依然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

“……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李未名低声恳求道,“我的家庭情况,想必您也有所了解。我的父母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警员,他们的工资……无法偿付父亲目前高额的医药费。”

“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但是如果因此我们便撤销艾杨同学的比赛资格,对她难道就公平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下一次,我们两个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做为队友出场。如果我的表现和答题水准明显超过了艾杨,希望您能考虑将这个资格给我。”李未名慢慢握紧了双拳,颤声道,“我……我不想我爸爸他……”

“唉,好吧,孩子。”老校长终于被打动了。李未名道了数声谢谢便离去了。打开校长室房门的瞬间,他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咬着唇看着他。

他们互相点头示意,然后艾杨走进了校长室,他与她擦肩而过。他没有错过艾杨复杂的目光。他只是觉得累,他必须抓紧这个机会而已。

三天后,全市最后的选拔赛如期进行。不知道是评委会有心还是无意,他和艾杨被分配在了两个临近的考位。李未名对当天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握着笔尖,几乎是冷汗涔涔地看着试卷上张牙舞爪的几道数学题。身边的艾杨在演算纸上奋笔疾书,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而微有颤动。

那些题目他并不是不会做,但是却如履薄冰,步履维艰。仿佛每写下一个运算步骤,他都不由自主地质疑自己是否运算正确。一面是接踵而至的荣誉和几乎可以被称作是救命稻草的奖金,而另一边,则是亲人永诀的悲剧。

…………

他成功了。

他拿到了奖金,暂时支付了父亲的医药费,拿到了本市唯一一个参与国际竞赛的名额,和其他五个来自不同地区的学生一起前往希腊参加2004年的那场竞赛。

考试分两天进行,每天连续进行4.5小时,考3道题目。同一代表队的6名选手被分配到6个不同的考场,独立答题。答卷由本国领队评判,然后与组织者指定的协调员协商,如有分歧,再请主试委员会仲裁。每道题7分,满分为42分。

他忘了自己拿到了多少分,但是他拿到了一枚金牌。

那年的参赛国共有八十五个。总分冠军国,是中国。

在众人的掌声中,他得到了父亲病情缓解的消息。释然的他把金牌放到了橱柜里,他最喜欢的诗集静静地陈列在那里。

他皱了皱眉,把金牌随手丢到了最下层的抽屉里,然后将那本诗集拿了出来,静静地抚摸着。

我最讨厌数学。他对自己说,但是我最爱的东西,却救不了我们。

诗集的封面已经泛黄,书页却保存得很完好。虽然看得出是被多次翻阅的痕迹,但是连书页的边边角角竟然都没有一丝折损的痕迹。

…………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在这四年的时间内,他离开了内地,以极为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香港的圣保罗高中,又分别做为香港的代表赢得了无数优秀的荣誉。他对数字的敏感程度和对数学的天才让香港众多一流大学的教授都啧啧称奇。对此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很有天分,也很刻苦。也许是太精于所谓的“数字”,他总能将他所拥有的化作锋利的匕首,为他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四年来,父亲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是却留下了永远的后遗症。如果没有高昂的医药费做为支持,他能熬到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

现在,他刚刚从宴席厅里退出来,手里还捏着几张薄薄的名片。在灯光下,他的笑容是十分完美真诚的。然而现在,他将自己关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卸下了一切伪装的外衣,表情变得脆弱而疲惫。

他刚刚是和自己的教授去见了几位来香港做访问交流的,来自世界著名学府的人。他们之中有教授,有研究工作者;而自己则费劲了心思才让教授答应自己和他一起出席宴会。

他不知道那位教授到底是相信自己实在想和那些人交流学术问题,还是想到他父亲的病情和家庭现状。总之结果是好的。

李未名掏出了手机,几乎是闭着眼按了几个键,然后将听筒放到了耳侧。几秒钟后,有人接了电话,听筒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寻之?”

“爸爸。”他微笑,“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很好啊。”也许是因为常年体虚生病,父亲的声音有些气短,“你这两年一直在和教授……咳咳……研究的理论……咳……苦了你这孩子了。”

其他人在他的年纪,还是挥霍着家长的银子,正是和同伴们肆意轻狂的年纪。然而他却因为父亲的病情,不得不成日出入各大数学研究所,每天和一帮学究们混在一起,做各式各样的研讨,发表各式各样的论文。

“爸,您还是少说些话吧,身体不好。”李未名柔声道,将手机换到另外一边,“能拜托您把听筒给我妈吗?我有些事情想和她商量。”

父亲依言,而他母亲接过电话。在听完李未名的叙述后,听筒那边沉默了许久,久到李未名以为她不会再有什么答复了的时候,母亲开口了。

“寻之,我一个月前已经告诉你了。你爸爸身体已经越来越好转,医生说,再修养个一年,就可以出院了。你没必要再去这么拼了。听妈的话,收手吧。”

“话不能这么说啊。”李未名笑道,“我只是想去格兰斯普教授的实验室帮他打下手而已。我已经算过了,如果能在他的实验室工作,我就再也不用终日提心吊胆,以后不能赚够足够的银子来孝顺您们了。”

“可那是放射科!你才年纪轻轻,想被辐射出癌症吗?!”

“瞧您说的。格兰斯普教授都能当我爷爷了,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

翻盖手机“啪”的一声阖上了。

柔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将原本就俊俏的五官衬托得仿佛刀削石刻一样。李未名看着手中的英文名片,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把兴趣和现实结合在一起的学科。

尽管……它看上去有些危险。

但是,爸爸妈妈啊,请原谅我。

我是真的,真的……再也不想终日和数字为伍了。

…………

一切都完美极了。

他离开了祖国,顺利转学道了格兰斯普教授任教的大学,成为了skaggs放射实验研究所的一员。格兰斯普教授说他比他在报导上看到的还有有灵气。李未名打趣地问他,教授你以前是怎么想我的?格兰斯普教授摸着短短的胡子,微笑不语。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天资聪颖,勤奋刻苦。又是两年过去了,前任代理指挥,也是格兰斯普教授的另一个得意门生,凯瑟琳·米特病倒了。优异的表现和成绩顺利地让他成为了她的下任。

格兰斯普教授曾经私下劝阻过他。并不是因为他不相信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太相信他的能力和干劲。skaggs实验室的代理总指挥,每一任上任都不过五年。而绝大多数人,都因为肿瘤或者血液的原因,最终离开了。

被确诊为血癌的那天,他站在skaggs实验室那座最高的,像是瞭望台一样的塔上。圣弗朗斯西科如梦如幻的夜景和漆黑的太平洋拂动的波光冲走了太多从前的渴望。他站在不羁的风里,藏青色的风衣在夜风中唯美的飞扬。他的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俊美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人。

父亲几年前已经出院了。为了照顾父母,他将两人接到了他的身边。有的时候他觉得感情这种东西,真是甜蜜的枷锁。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你对自己憎恶的事情也毫不犹豫地做下去。直到你终于能找到一种,将谋生的手段和兴趣爱好结合起来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还是任性了。明明有凯瑟琳等人的前车之鉴。但是丰厚的薪酬在世界著名学术平台上发表文章的机会以及最重要的,他的喜好,还是让他选择了这条几乎是自杀的道路。

他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还是任性了。将已经逐渐年老的父母留在世上,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然而,有的时候,感情却也是负累的痛苦。痛苦到他多次想到轻生求死,这样便可以永久得到解脱。

他脚下的瞭望台足有数十米高。只要轻轻翻过才到他腰间的栏杆,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死去,不用受病魔的折磨。

他闭上眼,身体向前倾了倾。漆黑的长发甩出一个危险的弧度。

“我错了么?”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喃喃自语。

“错的不止是我,还有这个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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