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狡兔三窟
山风越发猛烈,吹得身下那张金蚕丝大网摇来晃去。
宋郁被晃得眼花,他费力地支起手臂,在大网上坐起身来,环首四顾。
身下深渊万丈,头顶雾霭氤氲,两侧悬崖峭壁。偌大金蚕丝网的四端被牢牢钉在峭壁上,横跨山渊,仿佛一座柔若无骨的桥。
桥的左端,直通向一个可容四五人栖身的洞窟。
宋郁一看就知道这洞窟是人工挖凿出来的,洞壁十分光滑平整,依稀可见洞内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干柴和床褥。
网桥,洞窟。
宋郁转头看了看仍旧昏迷不醒的司意兰,心中犹疑不定。
司意兰怎么就能预料到今日被迫坠崖一事,难道说七杀公子除了武艺独步天下之外,还有一身神机妙算的本领?
山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宋郁叹了口气,他拖着司意兰,趴在不断摇晃的大网上,慢慢朝洞窟爬去。
不多时便进了洞,洞穴很深,呼啸的山风被阻挡在外,宋郁来到洞穴尽处,将司意兰安放在床褥上。
褥下铺有厚厚一层棕毛毡,褥上棉被用了上好的金陵云锦,锦上绣有兰花。
宋郁朝洞内扫视一圈,发现这洞中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褥边有沉香木矮桌,桌脚雕花精致,桌上一面菱花铜镜一个四角木盒,桌旁摆放着不大不小一只红木铜皮箱。
木箱并未上锁,只虚扣着,宋郁走过去打开一看,见箱内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衣物两小捆布条,还有几个白玉小罐。
宋郁拿起一个白玉罐,打开盖子,一股草药清香扑鼻而来。
竟然是上好的金疮药。
宋郁啧啧嘴,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倒真是什么都计算好了。”
床褥对面便是干柴,干柴旁放着两个黑色釉缸,宋郁一手一个揭开缸盖,见一缸盛清水,另一缸盛杂粮。宋郁细看那杂粮,见其中有粳米紫米红豆莲子等,甚至还有干枣。
釉缸旁,放着一口铁锅,锅内一个木瓢。
宋郁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这次只冷哼了一声。
洞内情形打量完毕,宋郁走回榻旁,去看司意兰的伤势。
司意兰一张脸苍白得让人心慌,半点声息都没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宋郁禁不住伸手,去摸他颈间的脉搏。
幸好,虽然微弱了些,仍能感觉到脉动。
宋郁想起万俟炎拍在司意兰背上的那一掌,不敢怠慢,三两下扒掉了司意兰的上身衣衫。
他将司意兰翻过身去,露出肩背,只见司意兰背心处一片乌紫,有细细的血丝自那一片乌紫中央缓缓流出。
宋郁俯□,凝神细看,片刻便找到了针孔。
毒针扎得很深,针尾深深没入皮肉,单用手绝对难以将针取出。
“……需得有磁石才行。”宋郁自言自语。
他起身在洞内四处搜寻,各个角落都找遍,又把红木铜皮箱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任何可以有助于取出毒针的工具。
宋郁觉得有些纳闷,他看了司意兰一眼,喃喃:“不应该啊,难道你没有料到万俟炎会用毒针扎你吗?”
司意兰眼帘紧闭,面如淡金。
宋郁低头想了想,嘴角微微勾起,笑容里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蹲□,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来,走到床前。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话音方落,亮光一闪,他手中匕首已朝司意兰背部猛然刺下。
唰唰两声,刀尖划破皮肤,直刺肌理,黑色的脓血喷涌而出。
一个不算小的十字型裂口出现在司意兰背上,宋郁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在裂口处用刀尖仔细挖弄着。
等宋郁把那枚深深没入的毒针挑出来,司意兰的背心处已然是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
在整个挖弄的过程中,司意兰一直没有清醒,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宋郁将毒针扔到地上,又伸手去挤压司意兰的创口。
他的动作称不上轻柔,甚至有些泄愤一般的粗鲁,没几下便弄得司意兰背上满是血污。
挤压了许久,从创口处流出来的血仍旧是诡异的黑红色,宋郁有些头疼。
他将红木铜皮箱内的几个白玉药罐通通拿出来,一罐一罐打开来细看,期待能找到类似解药之类的东西。
可惜,几个药罐里装的东西都一样,止血用的金疮药而已。
宋郁无奈,他瞥了一眼司意兰,心想:不是我不愿救你,只可惜你机关算尽,却偏偏难逃此难。
他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草草为司意兰擦了擦污血,随后倒了整整一罐金疮药在司意兰的伤口上,又拿箱中的布条为司意兰包裹了伤口。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气若游丝的男人,叹了口气:“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夜半,宋郁升起篝火,用铁锅熬粥吃。
等吃完了,他收拾好锅瓢,背靠床褥坐在地上,火光在他眼瞳中明明灭灭。
他在思考。
思考这深渊中的大网,峭壁上的洞窟,突然现身的刘横岳与万俟炎,以及——
司意兰与容翡的交易。
千丝万缕,千头万绪,交织错杂。
宋郁隐隐觉得自己仿佛探究到了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都没看明白。
沉思中,他视线无意识地在洞中游移,最终落到地上那枚毒针上。
针如麦芒,针尖处闪动着隐隐碧光。
宋郁顺手便要将那枚毒针扔出洞外,挥手至半空顿住了。
他想了想,收回动作,擦干净毒针上的血迹。
司意兰方才被他剥落的衣裳胡乱散落在地上,宋郁弯腰,伸手在衣裳里翻捡,不一会便翻出一个绣工精细的兰花荷包来。
宋郁将毒针放入荷包内,正要拉紧荷包的系绳,包内两个玉瓶落入他眼中,一晶莹剔透,一通体碧绿。
这是……
一丝精光从宋郁眸中闪过,他伸手将那两个玉瓶抓了出来。
那日在赤霞山山洞中,司意兰使用这两个玉瓶的顺序,宋郁记得一清二楚。
而今,沉香木矮桌距离宋郁不过二三尺,桌上菱花铜镜落了些灰尘,却依旧能映照出跃动着的火光。
万事俱备。
今日,今时,总算能一窥自己的庐山真面目了么?
宋郁手中紧紧攥着那两个小玉瓶,片刻后,他眨眨眼,摊开手掌,将那个晶莹剔透的玉瓶捏在指尖。
正要动手拔去瓶塞,蓦地,一声轻微的呻|吟传入他耳中。
宋郁忙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将两个玉瓶塞入怀中,转过头去。
只见趴在床褥上的司意兰眉头微皱,光洁的额头上满是细汗,黯淡的双唇无意识地开阖。
“司意兰?”宋郁凑上前。
司意兰并没有清醒,他依旧闭着眼,睫毛轻颤,仿佛梦魇一般。
断断续续的音节从他口里发出,声音极低,宋郁仔细辨认,这才听出司意兰反反复复念叨的不过是一个字:
“……兰……兰……”
兰?
宋郁有些讶异,他伸手摇了摇司意兰的肩膀:“喂,醒醒!”
“……兰……”司意兰呢喃,惨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
宋郁伸手搭上司意兰的额头——滚烫。
他皱起眉,这该怎么办?
在洞中四处看了看,宋郁站起身走到盛水的釉缸前,舀出一瓢水来。
兴许是因为这水常年放置在峭洞中的缘故,水温极低,触手生寒,仿佛山间雪水。
宋郁将尚未用完的布条用木瓢中的清水浸湿,随后来到床前,把冰凉湿润的布块帖在司意兰滚烫的额头上。
受到了寒意的刺激,司意兰闭上嘴巴,不再呻|吟,只眉头仍紧皱着。
宋郁正要收回手,却被司意兰一把抓住了手腕。
司意兰手心火热,那温度叫宋郁有些担忧。
“司意兰?”莫非是清醒了?
司意兰没有回应,他仍旧闭着眼睛,神色虚弱至极,但握着宋郁手腕的右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宋郁试图想把手抽回来,但只要他一用力,司意兰的右手也便跟着一起用力,动作牵动肩背,黑红的血渍便在包扎伤口的布条上扩张开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眼看着司意兰的血已将布条染到红透,宋郁叹了口气,只有随他去了。
夜深风寒,山风虽被挡在洞外,寒气却肆无忌惮地侵袭进来。
纵使洞内燃着篝火,宋郁依旧打了个寒颤。
他低头看看司意兰,一个天然而且绝不烫手的人体火炉。
宋郁撇撇嘴,反正自己手腕也被捏在对方手里,总不能一整晚都维持一个半跪于地的别扭姿势不睡觉吧。
并未挣扎多长时间,宋郁翻身上了床,躺在司意兰右侧。
人体不正常的温度传递过来,驱散了洞中的深寒。
宋郁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经历一番凶狠争斗的疲乏终于涌现,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明天,明天一早就把脸上这张该死的面具撕下来!
这是宋郁陷入沉睡前脑中最后的念头。
这一睡便不知睡了多少时辰,等宋郁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洞外已然天光大亮。
他侧过头,看到司意兰苍白平静的睡脸。
那张俊美的容颜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整张脸仿佛白玉雕成,没有半丝血色。
如果不是因为感受到了从司意兰身上传来的体温,宋郁险些要以为司意兰已经死了。
所幸的是,司意兰抓住的力道比起昨晚已放松了许多,宋郁趁机将手收了回来。
手腕被司意兰握在手中整整一夜,宋郁一动,整条胳膊都酸痛起来。
他并没忘记昨晚入睡前自己想的是什么,甩甩手,翻身下床。
宋郁背靠床沿,从怀中掏出那个晶莹剔透的玉瓶,拔掉瓶塞,将瓶中无色透明的液体倒在手心里。
随后,他仿照着当初司意兰对他做过的那般,自鬓角到下颚,将液体均匀地涂抹开来。
液体沾到的地方渐生凉意,不一会儿,下颚与颈部相连的地方开始发痒。
宋郁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细微的缝隙,再细细一捻,面具的边沿已然微微翘起。
心脏快跳了几分,宋郁深吸一口气,猛然一揭。
仿佛有风拂过脸庞,脸上一凉,随即,宋郁手中多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手指摸上脸颊,不同以往的触感叫宋郁心头百感交集。
他有些自嘲,活了二十年,竟然连自己长着一张怎样的脸都不知道,这也算得上是人间奇闻了吧。
不远处,昨晚升起的篝火余烬未灭,焦黑的柴堆里红光点点。
宋郁狠狠捏了手中的面具好几下,随后一甩手,人皮面具如纸一般,飘飘然落在篝火的余烬里。
火舌窜起,没花多长时间,便将那副让宋郁恨得咬牙切齿的面具吞噬得一干二净。
宋郁冷哼一声,他转头看向趴在床上仿佛死了一般的司意兰,眼里有几分得意。
菱花铜镜就在身侧的矮桌上,镜面折射着微黄的光。
真相仅在咫尺间。
宋郁伸手,将铜镜从桌上捞过来,移到眼前。
沾染了灰尘的镜面依稀映照出一张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