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中午十二点十分,省新闻综合广播在结束了整点新闻后,迎来了王牌节目《筱娴声音》,这是一档互动节目,主持人筱娴会在读者来信中挑选有代表性的信件朗读,原本是开通了电话热线,与观众们互动,可自从夏天快餐将广播当广告用后,就换成了读者来信,并邀请专家讨论上期问题。
如果说虹雪新潮的让年轻人追捧,那么,筱娴就深刻得发人深省。她的节目多是关注社会底层,有民工,有小商贩,也有农民,甚至小偷,因为反应问题大多尖刻,甚至一度有不少人认为她所读的信件都是节目团队自己杜撰的,也有被触动利益者想要报复,但都没成功。
随着筱娴声音这档节目做得时间越长,受到的关注度也就越高。此后,台里领导专门将这档节目调到了十二点十分,正是多数人午餐时间,不少公职人员,企事业单位员工都会倾听。
这日一开始,筱娴在将上期来信观点讨论完后,说起了今天的这封信,“今天要念得这封信是我昨天收到的,来自一名高一的学生,我曾经一直以为,孩子的世界永远都不会过于复杂。青涩的恋爱怕是他们能经历的最伤筋动骨的挫折。但这封信读完后,让我心里沉甸甸的,我不知道这孩子是以什么样的状态写下了它,但是我觉得,这是我们在改革开放人们物质生活得到极大丰富后,面临的另一个问题。现在,我把它读给大家听,这封信,叫做《给爸爸的信》。”
——爸爸,我是小虎。
这是我被关进看守所的第十天,妈妈送进来的被褥被同屋的巨峰抢去了,我跟他打了一架,被打折了腿。很疼,可你不在我身边。
我记得五岁时,贪玩跌倒,摔断了胳膊,那时候你专门请了假陪着我,为了哄我,还省下了烟钱,背着妈妈给我买糖吃。
夜里我疼的不肯入睡,我说,“爸爸,不走,我害怕。”
你回答我,“爸爸永远都陪着小虎。”你就卷缩着身体睡在我的小木床床边,第二天早上,腿麻得站不住。
我从小就觉得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即便那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玩具,连吃肉都要过节,可你永远陪在我身边,送我上学,生病了背着我上医院,为我得了好成绩而自豪,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儿子最像我,将我的奖状贴满了墙。
而你也是我心中的榜样。我看着你加班熬夜,为工作一丝不苟,努力改变着家里的生活水平。我们家从平房搬到了一室一厅的楼房,然后又搬到了三室一厅带书房的大房子,我曾经在作文里写着,我要做爸爸一样的人。
可我从未想到,当我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买最流行的玩具,每天都能吃上肉后,我的爸爸再也不是原先的爸爸了。你不再陪着我温习功课,每天都有完不了的应酬,往日热闹闹的饭桌,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说这是过好日子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所以,我理解你,纵然我十分想念过去的日子。
直到我看到你与单位的服务员抱在一起,她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外面租房子的人说,你们是夫妻。我愤怒了,如果你们是夫妻,那你和妈妈又是什么?如果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是你所期盼的,那我又是什么。
我拦在了你们面前,那个女人让我快滚,说妈妈早已配不上你,我愤怒地推了她,看着她在我面前滚落,然后吓坏了。你惊慌失措的抱着她,然后站起来冲着我指责,最后给了我狠狠两巴掌,对着赶来的警察说,我是杀人凶手,要严办我。
在警察局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的爸爸不要我了吗?应该是不要我了吧。
我已经进来十天了。有人问我后悔吗?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好日子呢?如果当初的爸爸没有那么努力,我们依旧在小平房过着苦日子,是不是我们一家三口还能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我找了很多书看,但没人告诉我,时间如何倒流。
我在派出所时,警察叔叔说我可以保释,可我已经等了十天,我的腿疼的夜里睡不着觉,我昨晚梦见了小时候那张木板床,可没有人来接我。
爸爸,如果你来多好。
筱娴的声音安静得如同缓缓流动的溪水,将小虎的信慢慢的读完,停留了几秒钟后,才道,“这封信写在了一张普通的白格子纸上,上面有不少泪滴的痕迹。我收到信后,立刻通过电话连线,找到了当时经办案件的警察,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这名名叫小虎的孩子,成绩优秀,如今在当地最好的高中念书,事发时,在刚考完的期中测试中排在全年级前十名。他的爸爸是一所国企的中层干部,与企业里招待所里的女服务员日久生情,在外租房同居,谎称夫妻。小虎发现他们两人关系时,服务员已经怀有八个月身孕。如今孩子已经流掉,小虎的父亲和女服务员的家人拒绝对小虎保释,直到三天前,才由小虎母亲的朋友出面,将小虎接了回来。小虎小腿骨折,正在医院治疗中,据医生反映,他沉默寡言,性情大变。他的父亲已经提出离婚诉讼,要求小虎与其母净身出户,并放出要与服务员结婚的消息。
小虎在信中问,过好日子是什么?我们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又如何来面对来自物质的诱惑?我们的道德与物质该如何平衡?这显然是当今社会亟需面对的问题。我期待大家的来信,一起来探讨这个问题。今天的筱娴声音到此结束,再见。”
随着音乐的响起,话筒的关闭,穿着件白毛衣的筱娴站了起来,冲着等在一边的贝诚笑了笑,两人没说什么,而是有默契的并行往外走,一路上,筱娴不停地在跟工作人员打招呼,直到她带着贝诚走到了自己办公室,将门关起来后,才疑问道,“如你所求,不过,这小虎是谁?你难得肯下这么大的功夫啊!”
筱娴声音听着成熟一些,其实不过二十八岁,但看长相,倒是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女生。贝诚自觉地坐到了沙发上,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即便我不拿过来,我问你,遇到这封信,你读不读?”
筱娴做这个节目四年了,自然有自己的判断,她点点头道,“我的确会读,但是不会专门往物质生活与道德败落上面引导,你知道,这种话虽然会引起人们议论的热情,但说不好可要被宣传部通报批评的。”
“许三叔就是宣传部长,谁敢通报你?”贝诚不客气的说,筱娴原名许娴,父亲许崇山乃是京中许家的三子,当年因为当红卫兵,斗倒了自己亲爹亲哥哥,等到平反后,官职并不高,但有许家在,别说他就在宣传部长的位置上,就算他不在,也没人敢动筱娴。
“不能总靠我爸。你也知道,他不愿意让我干这个,”屋子里没外人,她和贝诚从小就认识,就放松了许多,直接靠到了椅子上,学着许崇山的口气道,“你一个女孩子,就算不愿意从政,随便找家单位闲着多好?这工作既辛苦又得罪人,干这个干什么!”
人人家里有本难念的经,当年许崇山对不起他们许家的人,如今许家老爷子和老大老二纵然依旧对他不错,他心中总是虚的,更不愿意筱娴因为这点事,为许家得罪太多的人。贝诚劝道,“许爷爷他们都放下了,三叔还没放下呢。”
这事儿没法说,筱娴叹了口气,就换了别的话题,“这事情我帮你捅出去了,你准备怎么做?”
贝诚满不在乎的说,“能怎么做,有许三叔在,自然是闹腾的越大越好。你这儿已经点起了火星,到时候许三叔那边再煽风,让各大报纸都讨论一下,让他们派记者采访,火势不就成了。何况,我专门找了七八个笔杆子硬的人,就等着给写信论战了。”
筱娴皱眉道,“这个小虎爸爸是谁啊,你干嘛弄这么大的阵仗,说真的,现在这事儿还少吗?王家那女婿不就是当年被王老爷子看上,离了婚娶了他家女儿啊。就算你风再大,也讨论不出什么来?这是人的自我选择问题。不过是将这个小虎爸爸弄臭了,可这对这孩子并不利。”
“就是要这效果。”贝诚说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天夏凡从王小虎家回来,将自己锁在房间一个多小时后,第一次主动找到了他,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看样子还有点不习惯,问他,“你有省电视台或者电台的关系吗?要很铁的那种,我认识一些,关系到还行,只是怕关键时刻靠不住。虹雪倒是可以,可是她是流行音乐节目,不合适。”
贝诚当时只觉得夏凡专门解释的样子可爱极了,别说他有这样的关系,就算没有,他也得找条去。当即,他就拍着胸脯应了下来。
可夏凡却并没有立刻高兴起来,而是冲着他直接挑明了利害关系,“我要这样铁的关系,肯定是运作一些事情,是对付王瑞的。这事儿有些小题大做,但是做了后,王瑞肯定是身败名裂,我这人做事有点偏激,你要是接受不了,可以说不。我可以再找别人。”
说真的,贝诚却没想到夏凡会给他这样的解释,只是做事偏激这点,他早就领教过了,也许一些善良的人会认为夏凡手段有些毒了,无论是送扬子进监狱还是打断了安强的腿,甚至是毫不犹豫的毁了安夏的名声,虽然都是别人逼迫在前,情有可原的事儿,但真能做出这些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可他却觉得,夏凡这点挺好。他从不认为一个人受了委屈需要忍着,别人对不起我我干吗还要装高兴啊!这就像他跟他爸爸和他爷爷的关系,他知道贝家有势力,可那又怎么样,你们对我视而不见,我为什么要热脸贴冷屁股,留在那里瞧着你们上演天伦之乐,我连见都不见你们。
所以,以他的想法来看,王瑞做了这些事情,就算身败名裂,他只当为民除害,没任何负担。他直接冲着夏凡说,“我的底线你还没碰着呢,你要做什么,我替你办。”
不过现在,他并没有像筱娴介绍夏凡的意思,而是说,“是个偶然认识的小朋友,瞧着可怜,帮帮他。”
瞧着他不愿意回答,筱娴也不好多问,就换了话题,“听谢阿姨说,前段时间你又跟贝叔叔吵起来了?你何苦呢,他毕竟是你爸爸,就算……就算偏着贝谦点,那不是因为他没了父母吗?他做叔叔的,肯定疼惜他。”
说到这些,贝诚就不愿意听,“哼,他哪里是偏着贝谦,是拿贝谦当亲儿子呢。”
瞧着他那样,筱娴也挺无奈,“他总是你爸爸,在心里这点肯定也是分明的,否则你不回家,干吗这么生气?他要是不当你是回事,干吗还这么做。”瞧着贝诚又要反驳,她用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我知道你不服,咱俩从小一块长大,我自然是向着你的。贝谦如今直接进了中央团委,你却当个小倒爷,你倒是不服气,可时间长了,你怎么比?他是贝家的孙子,你也是,他能用贝家的资源,你干嘛赌气不要了呢?”
贝诚显然不愿意听这个,扭着头冲着筱娴说,“是我妈让你来劝我的吧。你告诉她我没事,在这儿数钱数得手抽筋,高兴着呢,没空嫉妒贝谦,让她别担心了。”
他这么说,筱娴也没办法,叹道,“谢阿姨可是谢家人,多少钱没见过,还用你显摆。我知道我说得你听不进去,可没事儿的时候,我劝你多想想,有些事情,现在意气用事,以后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贝诚摇摇头,站了起来,这是表示不想说这个了,他看了看表,“也到点了,你记得帮我跟许三叔说这事。”
而距离省城三百余里的呈贡县下柳村,却是一下子热闹起来。
下柳村位于呈贡县的西边,因着周边种满了柳树,所以得了这个名字。旁边还有个村,叫做上柳村。这里的人有两大姓,一个姓柳,一个姓林,世代杂居,到了如今,人数上却是不分伯仲。
这边地处平原,但却位置偏远,人们靠着土里的出息过日子,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这时候,农民极少有出门打工的习惯,他们更喜欢守在家中,认为故土难离,所以,大家的日子过得都一般。
如今阳历已经进了12月,一年的农活早就结束,正是农闲的时候,妇女们将家事忙完,就凑在一块织毛衣,而男人们,则聚在一起打牌玩麻将,常常一夜不归。因着天冷,村里的路上,除了疯玩的孩子,到处乱窜的狗,倒是不见个大人。
张婶子就是个织毛衣的好手,别家媳妇两个月的活,她不过一个月就能干完了,没事儿的时候,她就爱趁着丈夫去打牌了,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两天,这天,她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背着孩子往回赶。
因着他丈夫打了一夜牌,肯定大早上要吃饭,所以进村的时候,才不过八点多。这时候村子里大部分人家,已经起来了,只是不用上地,所以多数不出门。
张婶子瞧了瞧天不早了,赶忙将后背上睡着的儿子托了托,大步往村正中间的家中走去。只是没几步,她就发现,这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贴满了画。她寻思着,这是哪家的破孩子,又将报纸拿出来弄贴,肯定得挨打了。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可当她发现这些画绵延不绝的贴下去,不放过任何一块土墙的时候,张婶子终于住了脚,往墙那边仔细看了看。
她这才发现,竟是印在纸上的照片,黑白色的,瞧着不算清晰,但看人却能看清楚。她看到的这一张,是一男一女抱在了一起,正在亲嘴。男的正冲着她,穿件白衬衣,戴着副金丝眼镜,瞧着怪斯文的,一看就是知识人。只是岁数有些大了,张婶子看着,不必她丈夫小多少。那女的穿这件连衣裙,露胳膊露腿的,扎了个马尾辫,可惜背对着,看不清楚长啥样。
张婶子一琢磨,这是有人搞破鞋被发现了?立刻来了精神,向着第二张走过去。
这张到时换了个角度,男女都是侧着脸的,嘴巴还连在一起,纵然只有半张脸,不过依旧可以看出来,女孩子年轻的很,也就二十岁,只是纸上模糊,看不出是谁,男人的手已经伸进了女人胸里,张婶子瞧着不由呸了一声,暗道不要脸,再次往下走去。
这张却是有些伤风化了,女人叉坐在男人身上,裙子已经被撩到了大腿根,男人将头凑到了她胸前,手却已经顺着大腿伸了进去,女人昂着脖子,微张着嘴,脸上露出迷醉的表情。
张婶子一下子愣在原地,这……这丫头不就是老林家的闺女吗?前两天她妈和她哥才去了市里,说是闺女找了个好对象,干部身份,是个科长,可厉害呢,他们去相相面,若是行了,就要办婚事了。村子里谁不羡慕,这时候只恨自己没生个女儿,倒是有不少人酸溜溜的说,“那么漂亮的,哪里说生就生出来的啊!”
难不成,这就是她对象?可岁数大了点吧,再说,也忒不知检点了,怎么能将这种照片贴到这里来呢!张婶子不由想。
“妈,这是谁?”身后的孩子不知啥时候醒了,正瞪大了眼睛,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张婶子连忙将孩子抱在胸前,遮住了他的眼睛,骂道,“睡你的觉,不准乱看。”
她立刻,脚也不停的像家里敢,心道,等会儿可要到村长那儿好好说道说道,这种东西,给孩子看到了,不得教坏了人啊。
没想到,刚走到村中间,就瞧见那边不知围了多少人,连他那打牌的丈夫都在里面抻头呢。张婶子不由好奇的过去,拍了拍他道:“你也不回家,跑这儿干什么?”
她丈夫一瞧是她,连忙指着里面说,“这么大事哪有不出来看的,林慧慧那个狐狸精,竟在外面勾搭结了婚的男人。”
结婚了?张婶子一听,连忙将孩子塞进他怀里,自己扭着胖身子挤了进去,眼前放大的图片让她一下子愣在那里,图片上的东西她也有,结婚证,上写男方:王瑞,25岁,下写女方:顾芳,23岁,旁边是盖了钢印的照片,刚刚跟林慧慧亲在一起的男人,就在上面。而旁边一张纸,则是一张医院里的人流手术通知单,上署名林慧慧,下签字林安。
林安就是林慧慧的亲哥哥。
而此时,村里一个小青年则急匆匆的跑了过来,着急道,“这画不仅咱们村里有,上柳村,前面的张家村王家村都有,现在已经传遍了。”
刚赶过来的七十岁的老村长听了,气得咚咚咚的敲着拐杖,冲着林慧慧的亲大伯说,“这是丢人丢到家了啊!你去,你去把这个丢人玩意弄回来,赶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