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笃定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又在闹别扭。
吃完饭会郑驰乐建议骑自行车去外面瞧瞧。
关靖泽点头同意。
于是两个人骑车出了县城。
关靖泽记得在许久之前——久到他们还没“回来”的时候,他们也没少骑车出行。
当初他们总是代表学校一起去外面参加比赛,或者离开学校去附近的图书馆看书。只不过那时候郑驰乐总是一马当先地骑在最前面,或者热络地跟其他人说话,他向来冷淡,同样没有上前搭讪过。
那时候他们永远是一前一后,相隔着明明非常接近却永远都拉不近的一段距离。
郑驰乐是很少回头看得人,选了什么路、做了什么决定,马上就会马不停蹄地往前跑。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他都梦见郑驰乐还在自己不远不近的前方,然后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事实上郑驰乐也确实从他生命中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
千方百计拉近他们之间关系的是他、表白的是他、斤斤计较的是他,而如果不是他也“回来”了,郑驰乐大概会痛痛快快地撇清干系,开始全新的人生。
即使知道自己这么较劲不对,关靖泽依然想在郑驰乐身上找到相同的回应。
关靖泽知道自己是钻进牛角尖里了。
他跟郑驰乐并肩骑行。
沿途的田野在夕阳辉光下显得格外温柔,田埂上堆着一摞摞晒得半干的秸秆,有个老人坐在那儿扎稻草人,神色专注,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活计似的。
郑驰乐一路跟人打招呼,没分给关靖泽多少关注。等遇到种着经济作物的地方他还特意停下走过去观察了许久,有人在那儿的时候还会跟人多聊几句。
认出他来的人都笑着喊:“小郑医生又跟你外甥出来走了?”
郑驰乐瞧了关靖泽一眼,点头说:“是啊,我们出来走走,老呆在县城里哪里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该做的事情。今年收成怎么样?还可以吧?”
那人答:“那当然,今年收成可比去年要好得多。而且小郑医生你做的那个定点采购可真不错,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市价,不用担心被黑心的贩子坑了,卖起东西来不亏!”
定点采购是郑驰乐和关靖泽合作促成的一个小项目,目的在市和乡之间搭一座“桥”,保证农贸产品的销售及时、顺畅。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做过菜篮子工程的调研,这种小小的变式项目压根难不倒他们。
当时郑驰乐和关靖泽分头到市里跑了几遍,很快就把项目落实下来。主要是做到统一价格、统一标准、统一时间,市区那边的供应能够及时满足,农民也能尽快脱销,不至于因为时蔬时果和农副产品长时间积压或者低价倒贩造成太大的损失。
这是小事,但也有人记得。
郑驰乐说:“你们觉得方便就好,要是有不对的地方要及时跟我们说一声。不管是谁,做得不好就要改。”
那人信心满满地笑了:“有小郑医生你把关,哪能有问题!”
郑驰乐也朝他笑笑,骑上自行车跟他们挥手道别。
关靖泽一直在听着他们讲话,他知道郑驰乐想告诉他的一些东西,不是用言语,而是用事实。
郑驰乐的意思是他们做过的事情都是可以自己去把握的,昨天做的事在今天会看得到结果,而今天做的事同样也会在明天看到应有的收获。
也许有时候会被误解、有时候又迟迟不见成效,但一切总归会慢慢好起来。
他并不需要担心太多。
关靖泽没有说话。
照理说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一遍,应该比郑驰乐走得更有底,可在郑驰乐的对比之下,他觉得自己没了从前的从容不迫。
郑驰乐在仕途是新手,但他做得很好。他能够随时融入每一个环境、能够跟每一个人交好、能够圆满地完成自己的每一个设想,不是没有遇到过困难,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使绊子的小人,但郑驰乐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化解。
很多时候郑驰乐甚至根本不需要让他知道,自己就已经把危机消弭于无形,
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认知,他以为在仕途上自己可以成为郑驰乐的领路人,却发现郑驰乐并不需要他。
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郑驰乐总是能从从容容地往前走。他依然交很多的朋友、依然笑容满面、依然轻轻松松地让自己活得很好。
郑驰乐的生命里不管有他还是没有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关靖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他闷不吭声地骑着自行车前进,前方的路似乎跟从前重叠起来,他跟郑驰乐看起来是肩并着肩,实际上同样隔着那不远不近、却永远都靠不拢的距离。
他比谁都希望改变这种状态。
关靖泽的焦躁始终闷在心里,郑驰乐却还是从他的沉默里嗅到了不对劲。
他猛地踩前了一段路,横截在关靖泽车前:“关靖泽,你到底怎么回事?”
关靖泽差点往前栽倒,幸好还是稳稳地听了下来。
他看着郑驰乐好一会儿,说道:“我觉得我的存在对于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郑驰乐听得愣住了,然后上了车一转车头就往回骑。
这下换关靖泽怔在原地。
郑驰乐头也不回,直接回了延松县城。
听到关靖泽的话后郑驰乐差点没气死。
要是不立刻调头走人,郑驰乐怕自己会忍不住抡起拳头揍关靖泽一顿。即使关靖泽那张脸蛋让他下不了手,就着关靖泽肚子上抡上两拳也是做得到的。
他觉得没意思,真没意思。
都到了这地步了,关靖泽居然来一句“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敢情这十年来他们之间的相处都白瞎了,这可是十年,不是十天!这么长的时间养只狗都处出感情来了,他说没有任何意义是什么意思?真要没有意义,他会在意他的感受?会当着人家脸皮那么薄的女孩面前表明自己对她没存着半点心思?会哄着他顺着他,生怕他自己在那儿生闷气?
郑驰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他转身就走。
关靖泽爱钻牛角尖就让他钻去,他倒要看看这家伙能纠结到什么程度!
想是这样想,郑驰乐却还是没能安稳地坐着。他开了灯,在房间里看起书来。
看的是枯燥的理论著作。
他向贾立和关靖泽学了两年的理论,也算是把提前出党校落下的功课补上了,现在他来写文章总算不至于因为缺乏理论指导而被退货。
郑驰乐翻翻书又做了做注释,夜慢慢就深了。
他伸了个懒腰,仰头看着天花板。
像他这样的人,看着谁都能亲近,实际上很难接受自己的生活挤进另一个人。“前世”他遇上过那么多对他而言有重要意义的人,几乎都慢慢离他而去,只剩师门还是他可以依靠的。感情这东西,他不是很相信,也不是很想自己太过依赖它,需要从别人身上获取的东西对他而言都不可靠。
人活在世,会生离、会死别,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道扬镳、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相怨相离,即使当时是真的把某些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声明还重要,过后说不定也会猛然醒悟,觉得那也不过如此。
郑驰乐当初能平静地回淮昌面对过去的一切,能够平静地喊郑彤一声“关夫人”,就是看清楚了这一点。
放下不容易,但放不下却是铁了心在为难自己。
所以郑驰乐选择放下。
但他还以为关靖泽是不一样的。
在他们的生命里,对方都是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员,也许刚“回来”时还有些生疏、还会相互猜疑,但经过这十年来的磨合,应该早就迈过了横在眼前的一道道坎,可以畅通无阻地走下去。
郑驰乐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关老爷子因为发现了他们的事而拿起拐杖想打他们一顿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替关靖泽挨这顿打。
可关靖泽会说出那样的话。
郑驰乐用书盖住自己的眼睛。
他一句话都不想跟关靖泽说了。
过了许久,他挪开盖在脸上的书,正要继续写点材料,却扫见窗上映着个人影。
郑驰乐跑过去打开窗,就对上了关靖泽黑幽幽的眼睛。
看来关靖泽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了,夜深露寒,他的头发已经沾了点湿意。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打开门走出去,骂道:“你傻了是不是?这什么天气?你杵在外面难道还想冻病了来次苦肉计?”他抓住关靖泽冷冰冰的手将关靖泽扯进屋。
关靖泽说:“苦肉计如果真能使成,你会忘掉我傍晚说的话吗?”
郑驰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真想我忘掉,你说出来做什么?”
关靖泽一把抱紧他。
关靖泽身上的寒意贴骨而来,郑驰乐拿他没辙,只能任由他抱着。
他伸手回抱关靖泽:“你到底在别扭些什么?我像是三心两意的人吗?”他抬手整理着关靖泽的头发,像是在安抚瞎闹腾的小孩子,“谁要敢打我的主意,你揍他一顿不就成了吗?我要是起了歪心思,你揍我一顿不就成了吗?你二伯教你的东西你都忘记了?你这个人就是想太多,总担心些没影的事儿。你觉得有什么问题,憋在心里是解决不了的,开诚布公地谈谈不好吗?”
关靖泽松开郑驰乐,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这段时间好像又有些失眠了。”
郑驰乐一愣。
关靖泽说:“我以前对你说我失眠是因为做噩梦,但没有告诉你是什么样的噩梦。其实它很简单,反反复复都是一样的场景,我跟你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走在路上你就突然消失了。每天的路似乎都不一样,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突然消失,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一直找到醒来——然后就再也没法入睡。”
郑驰乐听后沉默许久,最终忍不住骂了一声:“我去,原来你那么早就打我主意了!”
关靖泽:“……”
郑驰乐觉得自己的危机感真的有待加强,被人盯了那么久居然还没丝毫警觉性,反倒巴巴地领着佳佳往关靖泽跟前跑。
那时候关靖泽指不定一边绷着脸一边暗乐在心!
郑驰乐瞅着关靖泽,觉得这家伙怎么看怎么黑。
唾弃完了,郑驰乐也正经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觉得我随时会放弃我们的感情?”
关靖泽有些沉默。
接着他说:“静静喜欢我,你不介意;白云谦对我那么热情,你也不在意;你被举报,没想过跟我说一声;白云谦为难你,你也没有跟我提过半句。”
郑驰乐说:“如果静静向你表白了,你拒绝起来会犹豫吗?”
关靖泽说:“不会。”
他现在为难的就是韩静并没有直接向他表白过,他总不能在韩静还没表露心迹的时候直接上去给一句“你不要喜欢我”吧?
目前不能尽量保持距离。
郑驰乐说:“那不就是了?你并没有动摇,我为什么要介意?”
关靖泽不说话。
郑驰乐说:“你要是真想让我放心,可以有意无意地在静静面前表明自己已经心有所属。静静是很自爱的一个女孩子,不会纠缠不清。那样的话她也能及时抽身,早早跟其他人谈婚论嫁,也算是件好事情。”
关靖泽说:“这是个好办法。”
郑驰乐说:“至于白云谦,你觉得他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吗?”
关靖泽一滞。
郑驰乐说:“说实话,看到他对你那么热情,我心里也是有疙瘩的。但是我并不想将他从你身边拉走,因为这是你应得的东西。你做得好、你能力强,就应该有人对你热情,这是对你的一种肯定。你现在正在打基础,如果你身边出现一个人我就猜疑一遍,恨不得你身边只有我,你往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
关靖泽说不出话来。
郑驰乐说得对,他们现在才刚刚起步,身边能用的人不多。虽说白云谦的脾气和能力都还需要磨一磨,但办起事来也不算差了,能多这么个帮手对他来说是很不错的——毕竟他不能一个人抗下所有事,要真正地提高高效率,归根到底还是得把自己的班子搭起来。
分工合作才是正理。
这也是他虽然在意得很,却也只是关起门来把郑驰乐拖到床上折腾的原因。
这事能在意,但不能干涉。
郑驰乐见关靖泽脸色渐渐缓和,眉头也不再锁死,也放下心来。
关靖泽小时候缺失的那部分关爱,深究起来也不比他少。母亲的早逝,父亲的忽视,造就了关靖泽冷淡的脾气,也让关靖泽对这些事情有些敏感。关靖泽肯定不是在怀疑他,只是因为没从他这里得到足够的回应,蛰伏在他脑海深处的噩梦又悄然复苏。
他顿了顿,说道:“我觉得无论是别人的恋慕、仰慕或者敬慕,都是你应该拥有的。你足够优秀,会有人对你产生这些感情很正常。即使其中一部分是你不能回应,心里也应该有着那么一点儿感动,因为他们对你的喜欢正是对你的肯定。我以前……对任何的感情都很渴望,如果我有幸得到它了,那我肯定会非常珍惜。我觉得你大概也一样,所以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把它推远——当然了,你是敢对不起我,我绝对会先把你揍一顿再说。”
关靖泽重新抱紧了郑驰乐。
这是他们第一次就彼此的关系进行这么长的谈话,也是郑驰乐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郑驰乐这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把心思藏得最深,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别人对他产生信任,却极少向别人袒露自己的内心。
关靖泽说:“我现在能收回那句话可吗?”
郑驰乐见他恢复如常,笑着亲了亲他的唇:“好,准了。”
关靖泽在外面站了那么久,郑驰乐给他熬了完驱寒汤,盯着他喝完以后就催促他去睡觉。
关靖泽将他也拖进被窝,不过手脚都很规矩,很快就搂着他进入梦乡。
接下来的两天郑驰乐都在准备材料。
他领着贾立和底下的几个人又往山上跑了几趟,对食用菌开发的可行性做了进一步评估,并且把各个村落重新走访了一遍,只不过侧重点变成了寻找“特色产业”。
这么一走下来,居然又添了好几个新想法。
他连着两晚组织其他人开会,目的在于把整个规划做出来,把所有想法串在一起,以达到最大的效益。
第三天连华就来了,同时过来的还有莲华成员组成的小小考察团。莲华的规模很大,而且正逐渐向其他城市发展,大有贯行“连锁经营”理念的势头,前景非常好。
连华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不过衣着和打扮都很职业,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强人。
王季伦起初是不看好这桩投资的,毕竟前些年白云谦也拉到过类似的投资,投资方同样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结果被证明是骗子,而且那个女骗子还以日资的名义骗了不下二十个地方。那可是一桩大笑话,东瀛人那边指不定还在嘲讽说“华国遍地是傻子,最傻的还都当了官儿”呢!
但郑驰乐拿出来的资料说服了王季伦。
这两天郑驰乐除了准备自己这边的材料之外,也通过互联网向连华要了点儿莲华的资料,毕竟合作是双方了,莲华一个私企都知道要先看见兔子再撒鹰,县委这边没理由直接就把项目给莲华去做。
等延松再发展几年,吸引力会更大,到时候就是招标的天下了,莲华还不一定能吃下这边的项目!
郑驰乐对自己的规划很有信心,在接待连华一行人时也是从容得不能再从容,镇定自若地把可以让莲华考察团了解的东西一一详述。
在连华领头提出疑问时他也毫不紧张,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应对得非常轻松。
连华边听郑驰乐说话边打量着郑驰乐。
要说模样的话郑驰乐肯定不是最出色的,但他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让人信赖的感觉。
难怪连她那个内向到极点的妹妹都能跟他处得那么好。
可惜他明确表明了对她妹妹没兴趣,她妹妹也明确表示只当他是朋友。
连华甩去脑海里的杂念,专心听郑驰乐的解说。
莲华在餐饮业里面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她早就有了进一步扩大投资面的想法。
郑驰乐的设想很好,但延松和柳泉都才刚起步没多久,郑驰乐画的这张大饼未免有空手套白狼之嫌。
即使郑驰乐是妹妹连微的朋友,她也得深入了解、慎重考虑。
连华这一呆就是三四天,除了做实地考察工作之外就是跟连微到处走。连微在熟人面前还是能说话的,这几天一有空就陪在连华身边,她知道郑驰乐很看重这次投资,所以碰上县委推行的好举措总是有意无意地夸上几句。
连华在商海打拼了那么多年,哪里会看不出自家妹妹的心思。她打趣道:“都这么帮人说话了,你还说不喜欢?”
连微说:“我当然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她顿了顿,理清了自己的想法,“姐,我觉得你也会喜欢乐哥的,因为他跟你是一类人。”
连华一怔:“怎么说?”
连微说:“乐哥跟你一样,都是有了目标就会坚定不移走下去的人。无论遇到了什么,你们都不会停下来——就像姐你花了十几年把莲华经营到今天这个规模一样,即使中间遇到过让你伤心大哭的事、遇到过让你怎么迈都迈不过的坎,但你从来不会犹豫不前。我看着乐哥正在经营的一切,就想到姐你当初也是这样一手建立莲华,不过他选的路更难走,需要花的时间也更长——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完。”
连华明白了:“所以你希望我能帮一帮他?”
“不,我希望姐你能跟紧乐哥的脚步,因为他会走到很高的地方。”连微微微地笑了起来,笑容居然跟郑驰乐有些相像,有着绝对的笃定和绝对的自信,“——高到很多人都到不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