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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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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病人并不是郑驰乐第一个去接触的,而是华东省医学院一个实习生先发现。

病人已经五十八岁,他说在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几万只虫子在爬,撩起衣服一看,也确实被他挠出了好几道血痕。更让他难受的是头面部同样也有这样的症状,特别是鼻孔,总感觉有虫子在啃咬着,时而像蜈蚣、时而像蚂蚁,痛苦极了。

说话期间他好像又发作了,托着手臂拼命挠了起来。

实习生让病人忍一忍,坐下来让他摸摸脉。一摸实习生就发现这人的脉象想木头浮在水上一样,很好找,轻轻一按就有了——但用力一点反而没了。

这就是典型的浮脉,浮脉主虚。

实习生再仔细地问了其他情况,综合脉诊、五官诊、问诊等等方面得到的信息,下了断论:“您身上痒是因为受了风,应该祛风。”

病人说:“你断得倒是准,不过这结论早就有人给我下过了,药也吃过了,还是痒!连西洋人的劳什子检查我也做了,也不是真有虫子,啥事都没有。”

实习生要来对方用过的方子,顿时发愁了。

他能想到的药方对方都已经试过了,他根本就没别的法子。

郑驰乐正巧也在这个车厢,他正给一个久咳不止的病人看病。

这病人这会儿咳得并不严重,只是偶尔会轻轻地咳两声,郑驰乐却瞧出了不对劲,主动上前问诊。一问之下果然有不对,因为她这种咳嗽已经持续两年多了,特别是到了秋天,一旦咳起来没两三个月好不了。

久病成医,这妇人对郑驰乐说起以前那些医生给她开的方子,每道药的用处都说得头头是道。

郑驰乐微笑地听着,等她讲完了才说:“这些方子都用得对证,但只大多只是对了部分的证,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到了那个时节您还是会发病。”

妇人说:“这也是没办法的问题,治标难治本!”

郑驰乐说:“我倒是有个想法,你听听看行不行。”

妇人说:“小医生您讲!”

郑驰乐说:“我们都知道春天是生发的时候,夏天是生长的时候,春夏一般都是湿润;而相对的,秋冬都比较燥,一燥就干,我们的喉咙和呼吸道最先感觉到,所以就会咳嗽。您这种情况就是典型的燥咳,治疗的思路应该就是去燥,这点应该是没有争议的——这个燥应该怎么去才是该考虑的问题。”

妇人点点头。

郑驰乐说:“其他的方子您也用过了,成效不大。我觉得您可以试试辛温润燥的办法,具体的药方可以是小青龙汤。”

妇人疑惑:“本来就燥了,还用辛温能成吗?”

郑驰乐说:“刚刚我说了春夏湿润,所以不会生燥。这里就是挪用了这个思路,可以说是‘欺骗’您的身体,用辛温药物给它营造一种正在处于春夏时节的感觉。体内的春夏到了,燥自然而然就去了。这其实是我们老祖宗治病最常用的方法,最大地借用我们身体本身的自我保护能力,将病痛赶出去。”

妇人说:“听着很有道理。”

而且讲得很浅显易懂,就连周围的人也听明白了。

妇人朝郑驰乐道谢,算是结束了这次问诊。

其他人觉得郑驰乐靠谱,不由主动说了些情况来问郑驰乐,郑驰乐做惯了这种事,一一给予耐心的解答。

他讲得简单又透彻,不懂医的人都能听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没一会儿他身边就围了不少人。

甚至有人问起最近由冬转春了,该吃点什么才好。

郑驰乐笑着说:“要问该吃什么的话,这学问就大了。要是想要最简单的秘诀的话,那就是‘春吃甘,病不沾’。春天肝气盛,容易心情不好,脾气暴躁,那我们吃点什么呢?甜的,一般人吃了甜的心情也会跟着甜,整个人都高兴起来,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吃甘可以健脾,脾胃是主消化的,脾胃好,消化好,人的劲头也足。春天也有不能多吃的,不能多吃酸的东西,酸是入肝的,本来肝气就盛,你还多给它点酸,那不是火上加油吗?所以省酸吃甘,就是最简单的吃法了。”

郑驰乐刚回答完“吃什么问题”,就被碰上疑难病例的那个实习生给拉了过去。

实习生已经瞧出来了,郑驰乐的医术很好,至少要比自己高!

他把老人的病情告诉了郑驰乐。

郑驰乐听完后摆出了凝重的神情,走到老人面前说:“可以让我给你看看吗?”

老人很配合:“没问题,我瞧瞧你能说出什么来。”说着他又开始痒了,使劲抓自己脖子。

郑驰乐观察着老人的动作,然后脸色摆得更沉凝:“你的情况不乐观。”

老人说:“你说说,怎么个不乐观法?”

郑驰乐说:“我先给你检查检查。”

老人点点头。

郑驰乐给老人翻了翻眼睑,有检查了老人两耳、咽喉、头颈各处,最后沉重地对老人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你这不是小病。”

老人急了:“那你倒是给我说说,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说:“痒只是小事,问题在于其他症状。”

老人说:“我怎么没感觉?”

郑驰乐说:“如果生病后每个人都能有感觉,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到了癌症晚期才被人发现。”

老人脸色一变:“你是说我得了癌症?”

郑驰乐语气严肃:“癌症不一定,但……我先问你,你是不是偶尔有意识混乱、晕眩、耳鸣的症状?”

老人脸色更加不好:“确实有。”

郑驰乐说:“这些症状往往会被误以为是老年病,事实上在你这儿并不是!因为你的脉象有异常,而且你有视乳-头水肿——视乳-头就是你眼睛里那块突出的肌肉,这往往又会被认为是视乳-头炎,但视乳-头炎的隆起一般不超过三个屈光度,很早就会造成视力障碍。但你的视力显然还很好,所以你这是视乳-头水肿,颅内肿瘤的征兆之一。综合种种症状,你很可能长了颅内肿瘤。”

郑驰乐说得有理有据,还抛出一个又一个的术语,听得老人有些迷茫,但偏偏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人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放-屁!这怎么可能!我脑袋里要是长了瘤子,我铁定从火车上跳下去不活了,省得拖累儿女!”

郑驰乐耐心地说:“您还是去找个医院检查检查吧。”

老人说:“检查什么?不去!怎么我都不去!”说着说着他突然老泪纵横,“要是我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在医院里过,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郑驰乐说:“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这多让你的儿女伤心?”

听到儿女两个字,老人坐回位置上,用手掩住脸默默地哭。刚刚郑驰乐给人治病的时候他也注意过了,郑驰乐确实是很厉害的医生,被郑驰乐那么一诊断,他整个人都心灰意冷。他哭了一会儿,难过地说:“他们忙,他们忙正事忙不过来,跑医院,去别的地方求医,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要是真的要住院挨刀子,甚至一病不起,要靠输营养液续命,天天对着四面白墙,我真的是不想活了。”

其他人听着也有些唏嘘。

尤其是岁数大的,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身子骨健康还好,能帮忙做点活儿,儿女不嫌弃,等老了,一身病痛,简直就是拖儿累女。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不能怪自己儿女,毕竟儿女有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一直伺候在病床前。只是一想到晚景凄凉,心里哪能不难受!

郑驰乐却笑了:“老大爷,您还觉得身上痒吗?”

老人一怔。

刚刚他一下子被“脑瘤”给吓蒙了,身上的痒意突然间统统消失。

郑驰乐说:“您这种情况,跟我们说的‘疑病症’很像,所谓的疑病症就是明明没有病,却觉得自己生病了,而且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种症状,对证吃药又治不好,病情反反复复地出现,心里就更急。一急,又觉得自己的病变得更严重,于是更想找到治疗的办法。可本来就没病,什么药能治好?只会白白地耗散自己的体能。”

老人说:“你的意思是其实我什么病都没有?”

郑驰乐说:“不,您确实有病,不过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心病。刚刚您受了惊吓,反倒把疑病症压了下去,你感觉到的‘病征’也随之消失。我说过,春天肝气盛,容易心情不好,您本来就为这些事情郁结在心,再碰上这样的时节,所以就犯病了。现在您虽然好了,但这种情况也许会再次发生,除了用药之外,您还应该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你的儿女,并且把你心里担忧的、害怕的、不愿遭遇的东西,统统告知您的儿女,沟通是最好的良药,你‘闭关锁国’,自己在那里闷头瞎想,只会把自己闷出病来。”

老人沉默良久,点点头说:“谢谢你,小医生,我回去后会好好跟我儿子他们谈谈。他们忙,我不能再这样给他们添乱。”

郑驰乐说:“儿女爱父母应该像父母爱儿女一样,天经地义,甚至接近于本能。您既然渴望得到他们的关心,就应该坦白地告诉他们,就算再忙他们也会抽出空来陪你吃吃饭、散个步。”

想到自己的儿女,老人脸上顿时有了光彩:“他们都是有出息的人,平时都有要紧事要做。”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叹息起来,“我想着他们忙,就不念叨他们回家来了,没想到这还能把自己弄出病来——还是没病装病!”

郑驰乐纠正:“您不是没病装病,而是确实受过风、有过轻微的症状,然后疑病症开始出来捣鬼,您才会被迫到处求医。这不是您自己能控制的,不能说是‘装’。”

老人被他这么一安慰,心里好过多了。他问道:“小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要是再犯病了也可以找你。”

郑驰乐继续回答老人的问题:“我叫郑驰乐,您叫我小郑就行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留个电话,等我安顿下来我就把我的号码告诉你,到时候有什么事儿你也能找我。”

郑驰乐会这么主动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看得出在他面前的其实是个相当寂寞的老人。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郑驰乐还是能从老人的眼泪里面感受到他对儿女的关心是多么渴望。

这种渴望把老人折磨得痛苦不已,他开始觉得自己患上了某种疾病,但潜意识里又觉得这种疾病不能太重,因为他不想真的拖累儿女。

老人在某次受风后发现自己身体有些发痒,正好又郁结无比,于是慢慢地觉得这种痒痛的感觉正在日渐加深,并且越来越严重。

郑驰乐能体会老人的想法。

幼年时儿女想获得父母的关注、迈入老年后父母想获得儿女的关注,这都是人性之中最本能的一面,硬是要去压抑它,只会压抑出病来。

郑驰乐说:“或者没什么事儿但想找人说说话,也能打电话给我。不过我白天一般也有事,所以只能晚上或者中午打给我。”

老人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写给郑驰乐,然后接着问:“小郑医生你这是准备去我们定海那边吗?要是小医生你去我们定海那边的话,就由我来招待你吧。”

郑驰乐摇头说:“我不会在定海多留,我是要去奉泰。”

老人想起实习生的介绍:“你也是去奉泰那边实习的毕业生?今年六月才毕业?”

郑驰乐说:“不是,我是去那边赴任。”

老人讶异地看着他。

郑驰乐说:“我这次是调到奉泰去的,职位不高,在基层做点小事情。”

老人说:“年轻人到基层去是好事,奉泰那边条件虽然不好,但很能锻炼人!等小郑医生你到地方后得给我打个电话,我那两个儿子职位不高,但基层做事的经验还是有的,你要想请教什么问题的话我帮你去请教。”

郑驰乐也不推辞:“那敢情好,谢谢您了!”

老人说:“我谢你还差不多!”

郑驰乐说:“老大爷您休息一下吧,我继续跟他们去做义诊活动。”

老人点头,目送他离开。

休息时间郑驰乐再跟华东医学院众人聚首时,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就不太一样了,好像多了几分炙热。

郑驰乐笑着问:“怎么了?”

为首的人说:“你就是那个郑驰乐!”

郑驰乐说:“我一开始就报上了名字。”

其他人回想了一下,郑驰乐确实早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只不过他们都对这名字印象不是太深,一时没往那边想。

这会儿已经知道郑驰乐就是在延松那边组织首都医学院那批人义诊的领路人,一个两个都往郑驰乐身边围拢,为首的人更是说:“接下来的组织工作就交给你了,郑医生。”

郑驰乐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你们医学院的人,怎么能越俎代庖?”

有人忍不住问:“郑医生你这次去奉泰做什么?做交流吗?”

郑驰乐摇摇头:“我是去赴任的。”

有人想起来了:“郑医生好像是党校毕业的,在延松那边本来就是走仕途的,管医疗卫生这一块。”

郑驰乐说:“是这样没错。”

其中有个人始终站在外围,由头到尾没说半句话,听到这里终于开腔:“你为什么要去走仕途?因为仕途比较风光吗?当然,弃医从政,说起来也许确实是好选择。”

郑驰乐第一次面对这种质问,并且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不满和质疑。这一点郑驰乐当初也犹豫过,不过事实证明即使走上了仕途,他也并没有放弃学医。而且他走上仕途的初衷,也并不是想抛开医术往上跑。

郑驰乐说:“在我十六岁那年,我跟着师兄吴弃疾去支援永交灾区。那时候永交的条件很不好,公路经常不通,信息闭塞,医疗条件也糟糕。在那种情况下遭遇洪水灾难,我们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作为一个医生,我们不眠不休也不可能救回所有伤者。但当时不仅仅是我一个医生,当时有从淮昌过去的医疗队、从华北过去的医疗队、从归化过去的医疗队……这所有的医疗队加起来,是一个非常庞大的队伍,所有医疗队齐心合力,一起帮永交熬过了那个难熬的难关。就是在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考虑未来要走的路。我觉得我不仅要学好医术当一个好医生,还要把能够将每一份力量凝聚起来的方法学过来——而我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走现在这条路。”

郑驰乐这番话说得恳切又真诚,更重要的是他以往的作风也在印证着他的说法,因此没有人在说什么。

刚刚提问的那个人转身往外走:“我继续去义诊。”

郑驰乐注意到这人身材颀长,五官也长得周正,特别是眉宇之间藏着股英气,偏偏他身上又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漠。

更重要的是,这人对他有敌意。

郑驰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人注意到了,顿时出来和稀泥:“焦海就是这种性格,郑医生你别在意。”

听到“焦海”这名字,郑驰乐就想起来了。

中医世家焦家历代都出名医,焦海上一代是出了焦余亮,这一代好像也出了个“小神医”,名字正好就叫焦海来着。

大家年龄差不多,自己跟焦海有时候可能会被同行拿出来比较,这也许就是焦海对自己有敌意的原因了。

很少有人会喜欢常常被拿出来跟自己比长较短的家伙,郑驰乐换位思考了一下,要是季春来整天把这个叫焦海的小子挂在嘴边,动辄说“瞧瞧人家焦海”、“你看人家多有能耐”、“你好像比不过人家啊”,那自己肯定会恨死了焦海。

郑驰乐马上就理解了焦海的想法。

他对其他人善意地笑了笑:“我们也去继续给人义诊吧。”

有了义诊这么个活动在,他们的整个旅程都变得充实起来。

转到第二趟车时华南省医学院的人也加入了队伍,并且很快就跟他们一起展开义诊。

等转了三趟车抵达奉泰省会,忙碌整个旅途的的每一个人下车后,看起来却依然精神奕奕。

他们是受贺正秋的鼓动而来到奉泰,一出发就遇上了同行的郑驰乐,一路上交流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每个人都对这次奉泰之行满怀期待。

他们觉得是个非常好的开端,一定也会有非常好的结果。

郑驰乐拿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月台,就看到接车那儿站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长得高,但很瘦,眉宇总是有着几分无奈和愁闷,却始终清正无比,昭示着他会永远会守着自己的原则不动摇。

是叶沐英。

郑驰乐知道叶沐英父亲已经被叶家放弃,叶母又改嫁,说是孤家寡人也不为过。叶沐英虽然有心上人,但对方是同性,这意味着他们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叶沐英需要忍受的痛苦实在太多太多了。

郑驰乐知道叶沐英的处境有多苦,所以他上前给了叶沐英一个拥抱:“叶哥,要你特意来接我我多过意不去。”

叶沐英犹豫片刻,伸手回抱了郑驰乐一下,就跟郑驰乐分开了。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笑道:“乐乐,你好像又长高了。”

郑驰乐说:“那敢情好,最好能长得比关靖泽那家伙还高。”

叶沐英说:“你跟靖泽恐怕从来没有分隔过这么远吧?”

郑驰乐说:“这倒是,不过不要紧,不是还能写信跟打电话吗?互联网上联系也是可以的。”

叶沐英说:“你们感情还真好。”

郑驰乐笑着说:“因为我们的想法比较相近。不提他了,我们先去吃个饭,叶哥你算是半个地主,算起来该你请我啊!”

叶沐英说:“没问题,走吧。”

郑驰乐说:“等等,我先跟其他人说一声。”

郑驰乐回过头跟焦海一行人道别,其他人见他有人来接,都爽快地跟他说再见。

只有焦海没怎么吭声。

可就在郑驰乐跟其他人一一告别完、准备和叶沐英一起离开时,焦海突然喊住他:“郑医生。”

郑驰乐回过头看他:“什么事?”

焦海说:“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跟你比一比。”

郑驰乐正色说:“如果你要跟我比谁治好的病人多,我可以跟你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谁的医术高低,我不能跟你比。因为医术不是我们用来证明自己的工具——它应该是我们用来救人的工具才对。”

听了郑驰乐的话后焦海脸色忽青忽白,最后他低低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郑驰乐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跟叶沐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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