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唯死者永守秘密(1)
“从谨慎的角落和炉边望去,生活显得褴褛而危险。”
霍兰奚第一次见到狼川的时候正是春天,狼川还不叫狼川。
二九六五年三月十二日,一个明媚的上午,一个褐发男人踏入军队司令部所处的帝国大厦。一身暗蓝色的空军军官制服,衬得他的身材更为高大挺拔。灰蓝色的眼睛深深凹陷,鼻峰高耸下巴微翘的轮廓宛似刀刻,一双嘴唇薄而不见血色,莫名给人一种冷漠自律甚至寡于辞令的印象。他算不上是那种颠倒众生的美人,却长有一张不会被时间轻易磨灭记忆的脸。
这个男人神情严肃,目不旁视,冷峻得如同一座峭壁。一路上虽引来不少人的注目行礼,却一刻也未对那些竭力仰望讨好的目光有所回应。
几个帝国卫队的士兵恰好迎面走来。黑色的军服十分英挺,领角领章以及帽子边沿都烫有石松花案的银色滚边,一只挥展翅膀形态狰狞的毒蜂嵌于帽徽位置。这几个年轻人都高大瘦削而且英俊,与军服相匹的黑色马裤和高筒靴显得他们腿长而有力,牛皮腰带则束出清一色的细窄腰身。因为帽子上的银色蜂徽让这些卫队士兵看来格外英气骇人,所以外人又满心畏惧地将他们称作“蜂党”。
他们正押送着一个怪物。
说是怪物或许也不妥切,因为这个被押送着的家伙始终垂着脑袋,佝着身体,看上去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像是刚刚遭受过酷刑,衣服破烂得几乎不可蔽体,还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恶臭。
就在卫兵们向霍兰奚立正敬礼之际,本已奄奄一息的怪物竟突然活了过来。他迅速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士兵发起攻击,一口就咬上了他的喉管。那个卫队士兵痛苦地大声嚎叫,腥红血液溢出脖子上的伤口,喷溅得到处都是。
一旦挣脱了束缚,怪物顷刻变得凶残无比,一个,二个,三个……待所有的士兵被他打倒在地,他的喉中发出一声闷钝的不似人声的叫喊,便朝霍兰奚所在的方向跑去——
阳光与自由像一曲潺湲的乐声敲打心扉,他听从它们的召唤竭力奔跑,倒忘了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个人。
卫队士兵们拔枪向逃跑者射击,但那家伙的动作迅捷灵敏得令人咋舌,谁也拿他没辙。他左突右闪地躲避激光枪的追击,身上只留下了几处无足轻重的擦伤。
眼见无法阻止怪物的奔跑,情急之下一个卫队士兵冲霍兰奚大喊道,“少校,拦住他!”
怪物的奔跑速度与灵敏反应都让霍兰奚感到惊讶,别说这些花瓶似的“蜂党”士兵,即便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精英部下也未必能及得上。
就在怪物自以为即将摆脱追击的时候,一直站立不动的男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迎身上前,朝他的下巴猛力击出右拳,趁对方本能地躲避拳头而偏移重心的瞬间,又用自己左手向他的后颈脊椎发出一连串的攻击。
霍兰奚虽是空军军官,却也是整个帝**队数一数二的格斗高手。你来我往的拳脚[]交锋中,已经负伤的家伙很快便落了下风。他表现出不再恋战的样子而急于逃跑,结果反倒因懈于攻击吃了更多拳头。一击猛烈的脊椎攻击,再招架不住的怪物终于倒地不起。更多的卫队士兵趁此机会一拥而上,将他牢牢按住。他们迅速用高伏电压电击他的身体,一阵阵惨烈的抽搐嚎叫后,枪伤处滴滴答答溅下一地鲜血,惨不忍睹。
“谢谢你,少校。”年轻的士兵向男人敬礼致谢,一个个毕恭毕敬。
“你们那么多人,而他只有一个。”声音挺冷,也低沉。霍兰奚微微低头整了整军服,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便重又扫向眼前的士兵,“如果国防卫队只是这样,你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语气很淡,目光也算不得寒冷凌厉,可那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蜂党”青年们却都吓懵了,束手束脚地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出。忽然间,一个清亮的男人声音响在了霍兰奚身后——
“作为他们的长官,我为他们的疏于训练向你致歉。”
士兵们听见这个声音便似见了救星一般,马上齐齐向他望去,立正敬礼道:“向您致敬,长官!”
霍兰奚循声回头,发现正向自己走近的人是年轻的帝国总指挥官,靳宾。
人们津津乐道于“蜂党”的挺拔俊美,但他们不知道这些士兵还有一个更为绝群拔类的长官。黑色披风款款飘摆,锃亮的皮靴踩出锵锵声响,走上前来的男人比霍兰奚看来年轻几岁,挺拔高大的身材却不相上下。眼角缀着颗显眼的泪痣,下颌始终以个傲慢的弧度微微抬起,靳宾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以个听来并不能算是褒赞的语气说,“当然我也感谢你关键时刻并未优柔寡断,你刚才阻止了一场浩劫的发生。”
“那是什么?”用目光指了指那个负伤的怪物,霍兰奚皱起了眉——他还在垂死挣扎,但挣扎的动作不再激烈,叫声也越来越微弱。
“你忘了那句话吗,”一头金棕色的过肩长发,在一身猩红色军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夺目。靳宾扬了扬下巴,不浓不淡地予以对方警告,“唯死者永守秘密。”
总指挥官命令属下将怪物带去生物研究基地,却发现眼前的男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霍兰奚说:“国会并没有通过拿活人进行生化实验的议案。”
“不是生化实验,只是例常的基因实验。”看见对方仍是一脸不信任的神色,年轻的总指挥官踱出几步,以个振奋人心的语调补充道,“你知道我们正处于非常时期,抵抗梅隆星人的进攻是所有地球人的最高使命,我们在为全人类的自由而战!在这场持续了百年的战争里,已经有数亿人为它献出了生命,而更多的人正在等待来自前线的召唤。如果能够通过基因改造计划使我们变得更强大,并赢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我想任何的牺牲都是值得被尊敬的。”顿了顿,他微微一笑,“我会和你的朋友费里芒一起,在实验过后对他进行最详尽的解剖,以此来找出让全人类变得更为强大的方法。”
“如果解剖后一无所获,你们再把他缝回去?”霍兰奚的声音仍然十分冷淡。出于一个军人的职责与本能,他先前才会出手拦下了这个行凶伤人的逃跑者,但骨子里,他无法认可任何背离规则的行为。
“哈哈!少校,你太有趣了!”短暂的愣神后,靳宾扬起下巴,像是听了个多有趣的笑话般大笑不止,“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注意自己和长官说话时的语气,”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肩章,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已经因喉管被咬断而断气的士兵,又以个全不在乎的口吻继续说,“何况这个受实验者杀了人,本就该被判处死刑,而现在他被允许为全人类的幸福作出贡献,能够因此死去也是他的荣幸。”
靳宾用目光示意卫兵将受实验者带走,看见眼前的男人还一动未动地立在原地,便问,“你想违抗上级的命令吗?”
“不,长官。”霍兰奚立得笔直,向对方敬了个十分标准的军礼。
“很好,少校。”靳宾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出了那句口头禅似的话,“下一次我会更身体力行地提醒你记得那句话,唯死者永守秘密。”
靳宾转身而去,那个怪物也被卫队士兵们架着双臂拖走了。霍兰奚看着他,发现始终头颅低埋的怪物居然也抬起了头,看着自己。
一张脸满布腐烂似的肉痂,霍兰奚没能看清这家伙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只能看见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那些世间影影绰绰的雾气或者尘埃都无法将这双眼睛的光芒遮蔽堙没,仿佛永不湮灭的极星,仿佛引航海面的灯。
他突然张口冲他喊叫,似要扯断声带般,嘶声力竭地喊叫。
那双眼睛一直牢牢盯视着他,如同楔于其身的尖钉。霍兰奚面无表情地回视着这个怪物,直到他被高大英俊的卫队士兵们拖出自己的视野。
这是一个新的纪元,说不上好,谈不上坏,然而战火已经延绵长达百年。
纽约巴黎开罗还有圣保罗,那些闻名遐迩的城市一夜间全都重蹈了庞贝的覆辙,现在人们居住的这座城市被称为“罗帝斯特”,是一个以富人区为中心向外辐射的环状区域。所有人打从出生起就被严格按照他们的基因区分对待,各自栖居于符合他们身份的区域之中。罗帝斯特的最边远处拥有超过四千万的人口,他们需要忍受狂暴的飓风愤怒的海潮滴水成冰的酷寒漫漫无尽的炎夏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到处破洞的臭氧层战争遗留下的核辐射,以及比这些都更不堪忍受的“下等人”身份。
那是因上帝之怒而大火焚城的蛾摩拉,但人们喜欢叫它十一区。
而在许多人眼里就等同于是罗帝斯特的富人区,头顶撑开了一把名为“靶物质脉冲粒子屏障”的保护伞,为富人们把那些下等人需要忍受的伤害隔绝在外。水泥灌溉田野,机械碾过森林,玻璃大厦像古生代猖獗的蕨类植物长遍城市的所有空隙。
这是一个没有春天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