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
有那么一瞬间,高洋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举步上前,去摸摸他的肩头,安慰他几句。甚至是自己坐在床沿上,将他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怀抱来温暖他,抚平他的悲伤苦痛。
然而,刚刚想要抬脚,脚上沉重的石膏就提醒了他,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他上午刚刚被这个人砸断了脚趾,下午看到这人哭了几声,就心软成了一汪水,竟然不记前仇,贱兮兮地想去讨好。何况就算真的这样做了,这人也只会用鄙视的眼神瞥着他,骂他是个软塌塌的窝囊废。
从小到大,高洋好像从未记得哥哥掉一滴眼泪,哭过一声。哪怕是父亲的鞭子落在他身上,哪怕拳打脚踢到头破血流,他也是倔强执拗地强忍着,不肯表露出任何求饶和服软认错的态度。父亲的死讯传来,他只看到哥哥的表情有些呆滞沉郁,眼中却没有任何泪水。
他以为是父亲对哥哥不好,所以哥哥不孝不哭也是正常的。可联系到他将他软禁折磨了两年时间,哪怕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他最多叫几声,也绝不会哭上一声的。他在想,也许哥哥根本就是没有心,本来就不知道如何哭泣的。
今天,现在,高澄第一次在他眼前哭了。当然,只是尚未觉察到他的到来罢了。高洋一旦撞破,他肯定会立即收起眼泪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所以高洋继续静静窥望着,看着他的双肩在微微抽搐,黑色的眸子隐藏在昏暗的视线中,连泪水也是模糊不清的。只是纵横交错了一脸,样子狼狈得不行。
为什么哭?是因为高湛来告状了,听到自己的弟弟在背后说他快死了,心中既恨又怕,承受不住这样的双重精神压力,在无人的时候崩溃了?恨是恨高洋当年给他注射了那个慢性死亡的针剂,让即将攀上权利巅峰的他,一夜之间跌落成了个神仙难救的病人。本来可以大展宏图,更加辉煌的人生,一下子面临戛然而止的终结,是个人都要恨透了他这个凶手了。所以高澄恨他很正常,如果像先前说的不恨他或者恨不动他了,反而不正常。
有痛恨,还有惧怕。怕的是死亡,虽然人终有一死,但他看得出,高澄是非常怕死,非常不甘心,非常不愿意死的人。贪生怕死是人之本能,一贯骄矜自傲的高澄也不能免俗。高洋讨厌看他平日里的一副臭脸,如今他流露出了恐惧虚弱的一面,高洋看得很开心。
“高洋……”
窗外的乌云越来越低,越来越黑暗,终于,在第一声轰隆隆的滚雷响过之后,高澄突然唏嘘着,发出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呼唤。
高洋大吃一惊,他一直屏着呼吸站在帘子外,高澄正哭得投入,怎么可能注意他的存在?正要答应,却注意到高澄的脸偏了过去,背对他这个方向,露出苍白颀长的脖颈,似乎正疲惫无力地望向暴雨将至的窗外。“……高洋。”
他不确定高澄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叫他,因为仔细听这声音和语气,更像是喃喃自语。果然,他继续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声音很轻微,却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茫然,听不出其中的爱恨。
高洋,高洋,高洋……高洋……
高洋。
高洋起初还在品味着他这自语的含义,可到了后来,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发紧,难以呼吸。高澄念着他名字的声音,就像不可抗拒的命运之手,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伸出,犹如藤蔓一般爬满了他的身体,占据了他的生命,扼住了他的呼吸,令他甚至有濒死的绝望。
窗外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了乌云,晃得眼前白光一片,几欲眩晕。高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高澄已经不再发声了,只是拉过被角,遮住了自己的脸。好像把脸埋入被子里,把身体蜷缩进被子里,就可以躲过眼前的凄风苦雨,让凄冷恐惧的心灵,也得到暂时的庇护所一样。
闪电过后,就是一声炸雷,惊得高洋一个激灵,在雷声中撑着双拐,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躲在被窝里的高澄有没有听到他拐杖落地的声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逃出病房之后,在长长的走廊里,在卫兵差异的目光中,他逃了很远,一直逃到电梯门口前,终于呼了口气。
下到了一楼,他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喘着粗气,后怕得不行。他作恶的时候不知道怕,施虐的时候不知道怕,甚至杀人的时候也不知道怕。可现在,他怕的不行。他怕什么?怕的是高湛将他的那些话告诉了高澄,现在高澄很生气,很恨他,如果换他是高澄,就算死也不会再原谅这个弟弟了,更不会在临终前签下名字,同意重启案件审查,给他翻案,将他重新送回政治舞台。
难道说,只因自己一时暴躁最快,酿成大祸,自己的政治生命,就真的这样彻底告终了?他想说服自己,侥幸一下,也许高澄气消了能真的放过他。可是,想到刚才高澄用没有情绪的声音反复念着他的名字,犹如催命的鼓点一般敲响在他的脑海,他就感觉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完了,这次真的完蛋了。其实他原本的算计很好,只要高澄在铺平道路后死掉,接班的人自然就是他了。可他没想到高澄一出去站稳脚跟就立即雷霆报复,将他投入监狱,废掉了他的仕途。如果高澄现在死了,他就真的翻身无望了。
也许曾经有过一线生机,就是高澄看到他在精神病院受苦,心软怜悯,将他接回家时,也许存了重新扶植他的想法。然而,在心脏病发,彻底确认了是他当年那一针扎下的后果,对于即将害死自己的凶手,高澄如何会再以德报怨,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正在心急火燎地算计着如何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大门口进来几个人,是两名警卫,跟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军人,朝着电梯门口走来。这是熟人,也是他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曾任sy军区司令员,现任gf部副部长的斛律金。
高洋连忙起身,招呼他了一声。
他是高洋的长辈,听到声音只对他点了点头,可是看到他行动不便还要过来见礼的样子,他大手一挥,道:“不用起来了,好好坐着,我上去看看你哥哥就下来。”
“我刚刚下来,大哥睡着了,只怕要等一会儿才醒。”
斛律金虽然是个粗人,但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战场和政坛的考验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自然能看出高洋有话想跟他说。也就示意自己的卫士到外面去等着,自己则来到高洋这边,和迎过来的高洋握了手,落座,高洋这才跟着坐下。
斛律金的二儿子斛律光,曾经给少年时候的高澄当过卫队长,高澄离家求学之后,他也离开了南海,进入了军队体系。在十几年时间里,以火箭般的速度升了上来。到了现在,他已经是bj卫戍区司令,正军级,掌握首都的警卫和守备大权,可以说是御林军的头儿。
有他这样一个实权又得脸的儿子撑着家世,即使斛律金只在gf部当个没什么实权的副部长,即将退休,也照样是个元老人物,说来说句话也是响当当的。
当年高澄在父亲死后从d市日夜兼程赶回,就是靠着斛律父子明里暗里的协助,以闪电战一样的速度清除掉和他竞争国家首脑之位的对手,顺便将对方党羽一网打尽,登上最高位置的。高欢死得突然,没有来得及给高澄彻底扫平路上障碍,因此高澄用这种近乎于政变的非常手段夺得最高权利,留下的隐患着实不少,树立的敌人也有些躲在暗处伺机待发。
此时斛律金前去探望高澄,只怕并非是长辈探望小辈那么简单,而是和高澄秘密商议他一旦病重不治,之后应该如何抵挡政敌反扑的重大事宜。何况娄昭君此时也在医院,身为zx副主席的她,也是稳定大局,保全高家的重要人物,甚至是主心骨。
高洋有些怨怼。因为他是高家第二代里,除了哥哥之外,唯一从政的人。弟弟们都太小,担不得大任。母亲平时并不干预重大决策,只是个威严摆设。一旦哥哥不在,必然是他来接手高家的一切,成为高家的家长。可这么大的事情,甚至决定今后高家的命运走向,痛恨他哥哥不告诉他正常,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为何也这样防范他排挤他,将他摒除在核心之外?
难道,就是因为他得罪了高澄,因为他丢掉了官职,因为他现在是个罪犯?
浓浓的醋意,在心中积蓄,口腔里甚至有酸气萦绕。不过高洋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他用谦恭和礼貌的表情对斛律金问候了几句,又在斛律金的询问下,避重就轻地说了说高澄现在的情况。他能看得出,斛律金威严的神情中,略有几分不耐烦。于是他故意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了自己的脚上,让斛律金注意他脚上的石膏。
斛律金很识趣地用关心的口吻问道:“这是怎么了?这么不小心。”
高洋低了头,满是愧疚地回答:“我惹大哥生气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他推倒东西砸的。”
斛律金显然很意外,因为高洋一直给他们这些长辈一种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印象,这样的老实人怎么会在高澄卧病在床的时候,说什么惹高澄生气的话,甚至气得高澄还对他动了手呢?
“哦,你都说了什么?”
高洋支支吾吾道:“……我,我是,唉,这怎么说的出口呢……”
斛律金起初有些狐疑,不过看到他这般为难的样子,突然猜到了什么,爽朗地大笑几声,“哎,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不要紧。你过去犯的错,如今也知道了悔改了,亲兄弟哪里有隔夜仇。他也是一心为高家人着想的人,对你失望归失望,生气归生气,可气头过去了,他还是当你是弟弟的。以后的事情,他自然会做安排,不会丢了你现在这个情况不管的。”
“唉,怪我笨,怪我蠢,又走了歪路,幸好大哥把我及时拉回来。要不是他的当头棒喝,我不知道要……”
“年轻人,犯错误也是难免的。知错能改就是好的,内部矛盾而已,又不是敌人。你也用不着着急上火,你放心,待会儿见了你哥,我和他说说,叫他拉你一把。”
斛律金这话并非寻常客套,而是拍了拍大腿,用军人特有的直爽和一言九鼎来做出信诺的,高洋也不怕他食言,于是稍稍放心下来。心想母亲总不能看到失去高澄这个顶梁柱之后,二儿子就被塌下来的天压死,两人一起劝说高澄,说不定能让高澄咽下那口恶气,心不甘情不愿地签个字。
在斛律金起身,准备上楼时,高洋听到外面从呼啸的风声转为大雨倾盆之声,昏暗的外界已经成了重重雨幕遮掩的世界,看不清天边,看不穿乌云,也看不到这暴雨何时能够终止。雷声惊心动魄,闪电撕裂天幕,夹带着毁灭一起的力量,令人恐惧战栗。他此时站在的人生岔路口前,不知道到底走向何方。
“斛律叔——”他下意识地叫唤了一声,等斛律金回头时,他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见过我大哥哭吗?”
“见过的,”斛律金很诧异他为什么如此发问,“怎么了?”
高洋比他更加意外,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哭的,为什么,又是对谁哭的?”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回答:“你爸刚过世的时候。”
“是伤心父亲的去世吗?”高洋突然觉得心扑腾得厉害,快要跳出来了。他明明和高澄一起听到父亲的死讯的,高澄明明没有哭的,他注意看过的,真的没有眼泪。
“算,也不算,”斛律金回忆着,徐徐说道:“当时他从南海去卫戍区,临走前他把这边的事情交给赵彦深管理,还握着赵彦深(zy办公厅主任)的手说,‘我把母亲和弟弟都托付给你了,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说完这句,就开始掉眼泪了。赵彦深吓了一跳,再三保证说绝不辜负他的信任和重托,他这才肯走。”
高洋愣了愣,一时间无语。良久,这才喃喃道:“这也能哭……”
大厅的门,因为有人进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了。挟带着冰凉水汽的大风席卷了整个大厅,让穿了夏装的高洋打了个寒噤。不知道是心有所感,还是真的冷,他在微微发抖,无法抑制。
斛律金笑了笑,表示理解,“现在看起来有点小题大做,可在当时可不一样,你是没亲眼看到,气氛紧张得很,不比战场上差。他去卫戍区的路上,说不定中了埋伏,挨了冷枪什么的。就算是在军队里,也未必没有潜伏份子。他那时候要是倒下了,你们高家就完了。你爸走得突然,做了那么多年的老大,敌人不少,要不是你哥有本事,挺身而出,用了雷霆手段,只怕现在你们不知道在哪儿呢。小伙子,你最该感激的就是你大哥了。剩下这几天,你好好陪陪他,别让他再为你操心,再惹他生气了,他也真是不容易。”
说罢,拍了拍高洋的肩头,转身走掉了。
高洋呆立了很久,这才瘫软了双腿,坐回沙发上,望向大门外。门外,风雨如晦,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