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
高洋刚刚笑话完别人蠢,可他自己也很快跟着犯蠢,也冲了出去,往父亲的枪口子上撞了。
高洋一直觉得自己很理智冷静,包括算计哥哥,揣摩哥哥的一言一行,并且韬光养晦暗自经营自己的人生计划,一步步地策划如何得到哥哥的人,还有心。然而,真正到了哥哥遇到危险时,他还是会立即懵了头脑,继而乱了方寸。
“爸,不要打了,大哥他……”刚刚劝说了一半,他被高欢凌厉的眼神瞥了一下,看到父亲想要抬起的手,就知道自己也要被株连和迁怒了。幸好他脑子转的快,立即改变了语气,装出一副关心父亲的神态,温声细语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惹得大哥动手打我。不过现在他也得到了教训,肯定会自我检讨的。爸爸要是还生气,就打我好了。”
说着,把自己的脸凑得更近了一些,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准备挨耳光的架势。
果然,一记重重的耳光就掴在了脸上,打得他耳膜鼓胀了片刻,脑子里也嗡嗡响。不过这力道,显然没有刚才高欢打高澄时候那么大,最多也就是用了七八成力气。
高洋努力稳住身形,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看了看仍旧蜷缩在地上,没有什么动静的高澄,心中暗暗担忧,真害怕他被高欢最后那对着脑袋的一下踢打出大事来。高洋知道高欢不至于打死大哥的,但是万一受了重伤,以后瘫痪了甚至弱智了,那可怎么了得?
高欢还要再打时,高洋伸手扶住了高欢,一只手还在父亲因为余怒未息而急剧起伏的胸前轻轻抚了抚,一脸孝顺地劝慰道:“爸爸这几天都很劳累,今天难得空闲,应该好好休息休息。我们犯了错,就惩罚我们好了,不要气坏了身体。”
一面说着,一面搀扶着高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顺便,还给在一旁观察了很久的同母弟弟高演使了个眼色。高演虽然只有八岁,但是在人情世故方面却是非常精通的,他趁着别人的目光都在二哥和父亲这边聚焦,自己离开了饭桌,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当然,这一切小动作根本无法逃离娄昭君的视线。她略带满意地对高洋点了点头,然后朝高欢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筷子他喜欢吃的菜。“行了,你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我看阿惠(高澄小名)伤得也不轻,叫徐之才来看看吧。”
经过这一番劝说,加上台阶到了脚下,高欢也就顺着台阶下了。他冷着脸,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娄昭君得到了他的允准,这才对高洋示意去看看高澄怎么样了。
高洋知道,母亲并非不心疼大哥,可是母亲无论在外面如何强势如何精明干练,可只要回了家里,就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尤其是到了父亲面前,更是百般顺从,时时刻刻都以丈夫的尊严和颜面为重,平日里关怀备至,服侍得无不周到。
其实母亲出身于民国时期的豪门大族,家财万贯,从小就锦衣玉食,本来用不着这样委屈自己的。父亲早年家境贫寒,一次在城楼上站岗,母亲带着家里的丫鬟,春游踏青归来,在黄昏日落时经过这里,准备入城回家。也不知道那时候她怎么想的,也许只是下意识地抬头,想看看城头背后的落日余晖,就在这一个仰视之间,看到了穿着军装,手持步枪,站得笔直的父亲。
那时候的父亲因为穷,到了二十岁还没钱娶老婆,是光棍一条。可一身皮囊实在光鲜,着实是个不错的本钱。高洋在翻老照片时,曾经看到过父亲的黑白色半身照片,着实惊讶了一下,那容貌真不逊于民国时那些大红大紫的电影明星,难怪会被母亲一眼看中,会令一贯眼光挑剔,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望族的联姻,就对父亲这么一个穷丘八,一见钟情了。
她甚至倒贴了自己的钱财给父亲,让父亲以此做彩礼,去向外祖父求亲,终于顺利嫁给了父亲。后来她还出钱送父亲去读黄埔军校,父亲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然而父亲发达之后,开始拈花惹草,四处风流。从战区的护士,到白区的地下工作者,到名门望族的千金甚至孀妇,不知道招惹了多少女人。建国后,因为不能纳妾,这些女人只能以情妇的身份秘密生存着,至于给他生下的那些私生子,却被他一个个接了回来,养在自己身边。
父亲曾经极度狂热地爱过一个女人,她的父亲,是他曾经的老司令,后来一度为军*委主席的尔朱荣。后来尔朱荣在政治倾轧中被当时任国家主席的元子攸开枪打死,尔朱家的势力也散了。父亲接收了尔朱荣的女儿尔朱英娥,像毛头小子一样情窦初开,继而热烈恋爱了,并且和她生下了第五个儿子高浟。
高浟一周岁的时候,正好娄昭君怀着小六高演,不能和高欢在一起同房,高欢就经常流连在尔朱英娥那里。大概是被吹了枕边风,动了和娄昭君离婚,和她结婚的念头。但是娄昭君自己有自己的家族势力,在高欢的老部下面前也很有威信,所以轻易找不到什么借口离婚。在这个时候,突然传出了一件丑闻,闹出了一场轩然大波,几乎让高洋兄弟陷入灭顶之灾。
因为有几个保姆对高欢密告说,看到高澄给郑大车写信,还托其中一个保姆捎信出去给她。她每次收到信看完之后都要精心保存起来,独自一人微笑很久。再后来一次高澄悄悄去了高欢给她安置的小楼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出来。第三天,高澄叫人送了块瑞士表给郑大车,她也收下了,还回赠给高澄一件衣服。
她们感觉不对劲,就对娄昭君报告了此事,却被她压了下来,还不准她们将此事泄露半分出去。她们感觉事态渐渐严重,出于对首长的忠诚,冒险来密报给他知道。
这个郑大车,出身名门望族,曾经是一位部长的夫人。后来丈夫死了,她就守寡独居,没有改嫁。高欢在追悼会上看到一身黑衣,却掩不住绰约风韵的她,很是惊艳。过了没几个月,就把这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少妇搞到了手,在外面另外安置了一栋花园洋房给她住着,时不时去幽会一下。
那一年的高澄,也才十四岁。谁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和一个年纪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搭上,并且很可能发生了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
然而,别人不信不要紧,关键是,高欢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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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记得那一次,高澄是被吊起来打的,高欢先是自己用鞭子抽,后来实在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喝口水,歇息歇息,等到精神头充足了,再次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一面骂,一面打,还不断逼问,非要高澄承认睡过了郑大车,承认两人发生了关系,儿子给老子戴了绿帽子。
其实高洋一直想不明白,男人对绿帽子都避之唯恐不及,拼命遮掩,唯恐被任何人知道,栽了面子,惹人耻笑。因为这种事情,不但偷情的狗男女要被鄙夷痛恨,绿帽子丈夫也同样是嘲笑的对象。情妇偷人不说,偷的还是自己的亲儿子,真是丑事中的丑事,按理说遮掩还来不及,高欢为何如此大肆张扬自己的愤怒,而且一定要逼问出结果,非要听高澄亲口承认睡过了他的女人呢?
那一年高洋才九岁,异母的弟弟也不过只有三个。母亲肚子里怀着即将出生的小六,曾经赶来给父亲下跪求情,却被父亲大手一挥,叫内勤将她送走,送到外面的一栋小楼里关起来,不准她去找别人帮忙,更不准传递消息搬救兵。
这样一来,高澄就被彻底断绝了希望之路。
家里的所有人,包括保姆内勤和警卫人员,也全部被叫来观看。这也是杀鸡儆猴,让众人都知道其中利害,以免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敢于替小主人们做任何隐瞒高欢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出门都是车接车送,自己无法单独行动,所以想要传递消息或者东西之类的,就必须通过这些工作人员。控制了这些人,就不能“干坏事”了。
高澄天性颖悟过人,从小就是大院里首屈一指的神童,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参与高欢的军政要务,成熟得令人惊讶。可另一方面,他在脾气方面倔强得可以,情商方面更是低劣得不行,简直就是死脑筋,笨得要命。
脊背上的皮肉都被抽烂了,鲜血顺着裤管和脚踝流淌,地板上滴滴答答的都是鲜亮亮的血迹。即便如此,他也紧咬牙关,说什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和那个年纪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有任何关系。
可是,对于从他的房间衣柜里搜出来的衣服,被保姆指认为是郑大车送给他的礼物,以及一封给郑大车写好的,还没有来得及送出的情书时,他的眼睛瞪了很大,很震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就惨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一样。他对高欢说,他招了,不过具体怎么回事,要高欢到近前来,他单独说给他听。
高欢狐疑着走近,高澄低下头,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说了没几句,高欢勃然变色,怒吼起来,说高澄这是污蔑,这是胡乱攀咬拉人垫背,企图利用诬陷别人来给自己脱罪。
高洋那时候还小,也想不明白更猜不出高澄都对父亲说了什么,会让父亲瞬间暴跳如雷。只知道高澄这次完了,要被打死了。果然,父亲扔下鞭子,换了棍棒,继续殴打大哥。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越积越多的血,心里面怕得不行,他钻到姐姐的怀里,把头埋了起来,眼睛不敢看,捂着耳朵不敢听。直到后来,父亲说大哥招认了,这才终止了这场暴力。他再次睁眼去瞧大哥时,大哥被悬在半空中的身体,几乎变成了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让他都不敢再看第二眼,就哭着跑开了。
那时候他很伤心,不敢也不愿相信大哥真的和女人有什么瓜葛,因为他一直认为大哥是他一个人的,这辈子都不会和那些女人沾上半点关系。他又很害怕,怕大哥真的死了,他就要没有大哥了。从此孤孤零零一个人,再也没有那个熟悉而安全的肩膀给他依靠了。
再后来,过了大约半个月,高洋终于重新见到了大哥。那时候,他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就跑到窗口朝外面看。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母亲和大哥一起,跪在地上磕头,磕头之后起身,向前走一步,再次跪下磕头。就这样一步一叩首的,极其艰难地前进着。就像电视里看到的,磕着长头去寺庙朝圣的信徒,虽然看不到表情,也知道是虔诚的。
母亲挺着大肚子,每做一个这样的动作,都缓慢而艰难,大哥在旁边搀扶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一起给父亲谢罪,谢父亲的原谅,谢父亲的饶恕。
那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身上都湿透了,衣裤上也满是泥泞。他打开窗子竭力扭头看向父亲所在的那座楼房的大门。等到母亲和大哥都跪行到了台阶下面时,父亲的身影这才出现。
一出现,就冲了过去,跑下台阶,一手一个把妻子和儿子从地上拉起。后者又坚持要跪,他怎么拉也拉不起来,索性自己也跪了,和妻儿抱在一起,似乎在抱头哭泣。那哭声,隐隐地传入了高洋的耳朵,他觉得父亲那一刻并不是在伪装。大概是良心发现,被母亲和大哥的行为打动了,这才有感于法,也跟着哭了吧。
因为这件事,高洋一直对父亲心怀芥蒂。当然,也早早地不再纯真,对这个家里除了大哥和母亲之外的所有人都充满了警惕和戒备。因为他知道,这家人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家人,随时都可能发生这样那样的冲突,阴谋,算计,甚至是杀戮。
母亲从此也变得更加低调和温顺了,对父亲说话永远都是柔和温婉的,生怕有半点触怒丈夫的地方。大概是心中有点愧疚,父亲也对她和蔼了不少,关系也融洽亲密了一些。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两人分别生下小六高演,小八高淯和小九高湛。频繁的生育,似乎也很好地磨合了夫妻的关系,以后父亲再没有提过要和母亲离婚了。
其实高洋一直想不明白,母亲那时候为何不和父亲离婚,带着大哥和他走掉。以母亲娘家的势力和财富,明明离异了之后也可以过得很好的。长大之后,他才渐渐明白,母亲忍辱负重地留下,一来是为了大哥能有一个更加辉煌的未来,她和父亲一样,用培养政治动物的方式培养大哥,用残酷的方式磨练和考验着大哥,为的是高家的第二代,能够有一个强有力的当家人,也好让父亲的基业,不至于两代而亡,败在纨绔子弟的手里。
当然,母亲是很爱父亲的,父亲却并不爱母亲,只是爱她给他带来的财富和人力物资支持。母亲在父亲落难时候无微不至的照料,和被父亲准备抛弃时的卑微乞求,到底换来了父亲的一点怜悯和负疚,所以放弃了换*妻的念头,到底和母亲共同过下半辈子了。
爱情这东西,付出再多也未必有回报,母亲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可不管怎么说,她好歹能和父亲光明正大结为夫妻,生儿育女,互相扶持这么多年。可他爱上的大哥呢,只怕连这样的结果,都是换不到的。
后来他问过大哥,到底有没有那件事。大哥回答说,没有,纯粹是尔朱家的人在污蔑,他看到那封模仿他笔迹的信就知道了,尔朱家的人已经渗透潜伏到了他的身边,所图不小,所以当时就告诉了父亲。只是父亲那时候宠爱尔朱英娥,不但不信还勃然大怒。
他又问,既然没有做过,为什么要承认。大哥回答说,他也怕死,非常怕死。如果不违心招认,就要被打死了。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不会有了,他不能死。
他沉默之后,大哥主动告诉他,当初他秘密托人捎了求救信给父亲的莫逆之交司马子如,司马子如赶来说情,又晓以利害,父亲这才决定放过他的。在此之前,父亲甚至想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并且赶走他,还和母亲离婚,另娶尔朱英娥,以她的儿子高浟为将来的接班人。
所以说,如果司马子如晚来一步,高家的女主人就要换人了,当初真是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