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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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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弟弟食不知味的表现,高澄当然猜到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明智点的做法就是转移话题,不再提这些伤心事,在弟弟的伤口上撒盐。可是,他对这个弟弟一贯直来直去,从来不会因为人情世故,察言观色之类的顾虑,而忍住心中所想,不对弟弟说出来。

因此,高澄放下了刀叉,十指交错,顶住了自己的下巴,略显同情地注视着高洋。刚才的奚落和嘲笑,也跟着荡然无存了。

“你当时也在家,怎么就没有一个人通知你,你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高澄似乎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可置信。

高洋诚实地摇了摇头,黯然道:“没有,他们怎么会管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高澄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问道:“你在家里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哪怕一个愿意为你好的外人都没有吗?”

高洋知道,哥哥此时对自己的确是怜悯的,只不过这种怜悯并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也不是真的关爱,而是作为一个占有了最多优势资源东西人,对于连个剩饭都抢不到的倒霉者,所施舍的同情。这种同情,也是因为对比两人的差距,从而得到的一种优越感。

就如同他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和他出身的高贵家庭一样,受到了训练有素的教育。而他的弟弟们,除了自己这个丢脸的蠢货之外,一个个也会如他这般优雅,高不可攀。虽同父同母,却又云泥之别。

这严重的差距,叫高洋心态失衡,心中对哥哥充满了疯狂的嫉妒,可面对哥哥此时关注的目光,他绝对不能表现出来任何的不善,只能故意想了几件伤心事,然后挤了挤泪腺,让自己的眼圈红了,眼眶也有了些许的湿润。

“……没有。”

高澄其实也能觉察到家人和工作人员对高洋的忽略,只不过他从来不主动开口过问这些事情,也从来没有打算给高洋提高一下待遇,或者惩罚训诫那些怠慢高洋欺负高洋的人。在这一点上,他一点也不像一个爱护弟弟,保护弟弟不受伤害的好哥哥,倒是和那些欺负他的人站在一个阵营里,也同样用各种方式欺负他。

高洋用蒙着水雾的眼睛,可怜巴巴地与高澄对视。可实际上,他却通过哥哥那探究和失望的眼神,想到了一次耻辱的经历。

小学时候,他患上了鼻炎,一段时间总是鼻涕不断,擦也擦不过来的。一天晚上他去大哥那边玩,正好三弟高浚也在大哥那里,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故意拉着大哥的胳膊,在无声地向他示威。

他本来也想过去争夺一下大哥的宠爱,可鼻子又痒了,他控制不住,再去拿手帕已经来不及,一个喷嚏打出来,两条鼻涕瞬间从人中一直挂到了嘴巴,把他恶心坏了,也把对面的大哥和三弟都恶心坏了。

他去掏手帕,却什么都没有掏到。因为新换了裤子,保姆也疏忽了,忘记给他装手帕。面对高澄和高浚厌恶的目光,他也呆愣住了,好像被极度的耻辱镇住了,以至于手足无措,只是挂着鼻涕呆呆地站着。

高浚突然爆发出一阵恶意的大笑,然后训斥高洋身后的保姆,问她是不是又偷懒了,怎么不知道给他的二哥擦鼻涕。不知道二哥的智商低,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会擦鼻涕了,可上小学了的二哥还是不会吗?这么怠慢二哥,说不定下次二哥干脆尿床上了她也不知道换被褥,害二哥丢脸,就是她的不对了。

高洋当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高澄,可高澄理都没有理他,还对高浚招招手,然后继续教高浚制作飞机模型。

高洋觉得,高澄没有高浚那样的恶意,只是看不惯他的肮脏邋遢,感觉失望,所以不愿意帮忙罢了。

然而,岂止如此,高澄似乎从来不会在别人欺负自己的时候出来帮忙的,每次不是袖手旁观,就是生他的气。这就像他被小偷偷了东西,不但不帮他追小偷,反而骂他不知道看管好自己的财物一样。

高洋上初一时,高澄曾邀请一些高欢老部下来家里吃酒,其中一个拜把子兄弟也受邀前来了。这人叫高隆之,是高欢的干弟弟,虽然在高欢的班底里功劳不小,做官方面也算个政绩不错的优秀干部了。奈何是个本性粗鲁跋扈的家伙,不但和同级别的官员在宴会上吵架斗殴,还多次因为贪污被人举报,每次都是高欢给他擦屁股,因此高澄非常讨厌他。

可是高澄有资本嚣张,毫不掩饰地表示对某一个人的厌恶和不喜,他高洋却绝对不可以,对于这些长辈,自己哪怕流露出半点的不满,都会招来父母的责骂。因此,他一见高隆之来了,就赶紧出来迎接,礼貌地称呼对方为叔叔。

高隆之向来鄙视他,对于他的恭敬迎接,不但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就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他愣在当场,不由得望向坐在主位,并没有起身的哥哥。

身为宴会主人的高澄,顿时勃然大怒了,只不过这怒火没有对他厌恶的高隆之发,而是对着高洋发作了。他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直接怒骂高洋,说他脑子被枪打过了乱认亲戚,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叔叔,爷爷可没生出第三个儿子来。

任何人都听出了高澄这是在指桑骂槐,是因为看不惯高隆之以高家长辈自居撂高洋的面子。既然如此,他也不忌讳撂撂高隆之的面子。偏偏他骂的又是高洋,高隆之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没法质问高澄为何不敬长辈。且任何人都知道,高澄的嚣张是因为有高欢撑腰,这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能够请动所有高欢老部下来赴宴的原因,所以大家只得一直缄默了。

高洋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的名字取坏了。高洋,羔羊,然后注定是只任人宰割,或者替人顶罪的羔羊吗?

高洋的那顿饭也没吃成,因为乱认亲戚的罪过,被高澄罚着站在门外喝西北风了两个小时。高隆之也很快走掉了,走得惺惺的,灰溜溜的。

高洋有点不解,大哥为何对他如此简单粗暴,如果看不顺眼弟弟被外人欺负,就针对外人好了,何必把他骂上一顿,害他窝囊懦弱的形象又一次深入人心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朋友,几乎所有人都欺负你鄙视你吗?”

他被高澄的这句话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了,等高澄又问了第二遍的时候,他才讷讷地回答:“因为我不爱说话,性格不好……”

高澄打断了他的话,很不客气地一针见血,戳破了他的伪装和自欺欺人:“其实这根本就是你自找的。”

高洋闻言,猛地一震,原本含着泪的眼睛,也一下子睁大了,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说出这种话的哥哥。

“为什么?”高洋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他猜测着,哥哥大概接下来要说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样冷酷无情的论点吧。

“一个人欺负你,是他不对;两个人瞧不起你,是他们有偏见;三个人觉得你不好,也许是被被人误导了。可十个人,百个人,甚至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你难道觉得仅仅是性格原因吗?连我这个亲自将你带大的大哥,都经常觉得你蛮讨厌的,何况那些根本没必要迁就你宽容你的外人呢?”

高澄犀利的语言,把高洋习惯性遮在脸上的那层无形的面具,戳了个百孔千疮,好像被窗子外的西北风直接侵入,刀子刮一样地疼痛。他快要坐不住了,因为他有点无法接受,高澄用严厉的语气,直接面对面地,毫不掩饰地说出他讨厌他的这句话。

“为什么?”他傻乎乎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疑问,非要问出的结果,否则誓不罢休。

高澄喝完了杯子里的红酒,然后坐正,双手扶在桌沿上,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高洋,说道:“我知道我不在别人欺负你的时候帮你,你一直很怨恨我,觉得我根本不在乎你。可你希望看到什么?看到你每次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就像英雄救美一样挺身而出,替你出头,然后你就可以躲在我的庇护之下,安安心心地享受着我的保护吗?如果你现在六岁,我可以这样。可你现在十六岁了,你想一辈子长不大,一辈子都无法自立自强,永远都要倚靠我来遮风挡雨,然后继续这样窝窝囊囊或者,一直到老吗?”

高洋只是想说。不是因为我胆小怕事,不是因为我真的懦弱无能。只是因为我爱你,我想看到你同样也在乎我,就像小时候我害怕打雷钻进你的被窝时,你搂住我的臂弯那样。

可是,他不敢说,他怕他因此激怒高澄,导致哥哥说出更加刺激他的话来。面对哥哥这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他沉默了,将双手局促地并拢,塞到自己的两腿中间夹住,十足一个被老师批评得无地自容的坏学生模样。

见他不吭气了,高澄的火气也总算消减了一点。他叫服务生又给他加了一瓶红酒,然后将他面前的杯子和高洋面前的杯子都添加了一些,端起杯子,和高洋面前的杯子对碰了一下,缓和了语气:“别怕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到底是我弟弟呀。”

高洋看到他先喝了,自己虽然不喜欢红酒的味道,可还是不得不跟着喝了。剩余了一些,他轻轻晃动着酒杯,看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宝石红的酒浆达到最高的地方,有一圈水迹略微鼓起之后,渐渐地在杯壁上凝成了颗颗泪滴,涓涓而下。

不错的酒,享受美酒等于享受人生。只不过眼下他的人生,更像劣质的葡萄酒所充溢口腔的苦涩味道,挥之不去。

“大哥说得对,我不能一辈子靠大哥,面子是靠自己挣出来的,不是靠别人给的。”

嘴巴上这样说,可高洋心中忍不住在想,假如你我调换一下位置,我是父母需要培养的继承人,我是比你大五岁的长子,那么我还需要伪装,需要这样用窝囊来松懈你的戒备心吗?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大哥也很清楚地说过,将来要带领他走上权利之路。大哥凭什么信任他,放心他?并不仅仅是共同患难的情谊,也不是血脉相容的兄弟之情,而是因为君子不党。他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亲信,就越是要倚靠大哥,要听大哥的话,以大哥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去反叛大哥,自立门户,从背后捅恩人一刀。

所以,高澄表面上对其他弟弟热情友爱,可从始至终最接近的,最关注的,最愿意带在身边的,只有他这个蠢货。一个老实听话,全身心地依赖他的蠢货,来做他未来的副手,要比那些聪明有主见更有朋党的人,要可靠太多了。

只是,眼下他有些跨越雷池的迹象,引起了高澄的警惕,所以高澄需要敲打敲打他,才会有这一番教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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