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谈
尽管海根斯想要给高澄检查身体,可高澄还是把话题岔开了,对此事不再提起。海根斯也看出高澄的不情愿,所以也不勉强,只是说了几句宽慰安抚的话,就把脖子上的听诊器摘下去了。
叫高洋意外的是,这场大雪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纷纷扬扬地一直下到了黄昏,入夜时分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他去院子里踩了踩,发现积雪早已没过了脚踝,差不多有一尺厚了。北风呼啸,雪花直往衣领和脖颈里钻。这样恶劣的天气,不用问,也知道汽车修理公司的人不会派人冒险来大雪封山的地方给他们修车了。
眺望一下山下的公路,他们的车子还停在原地。公路上好像也是一片皑皑白雪,没什么汽车经过碾压的痕迹。也是,本来这里就人家很少,这天气也没人出来游玩,都躲在家里暖和着呢。也怪他们粗心,昨晚根本没看天气预报,这才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无奈之下,他和高澄只得在海根斯家里借宿了。这个别墅不大,只有两层,不过卧室还是有三间的。海根斯安排他们一人一间,他自己和儿子住一间。高澄看到卧室的陈设,能看出其中一间是小孩子平时睡的地方,所以推辞了。仍然由他们父子俩正常睡觉,只空出一间客房来,兄弟俩住在一起就好了。
这对高洋来说,是正中下怀。在高澄朝他递来询问的目光时,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两人一大早就爬起来,又是开车又是爬山的,下午和晚上又喝酒不少,此时都有些累了。屋子里被暖气烘烤得暖烘烘的,冬天里的乡村山野没有任何噪音,寂静到甚至能听到大雪扑簌簌地掉落在窗子玻璃上的声音。床也软绵绵的,高洋脱了外衣和外裤,躺在床上打了个滚,真是惬意啊。
高澄洗完澡回来了。身上还穿着半湿的衬衣。在别人家里做客,洗手间又不在客房,需要到一楼去洗,所以他不好意思直接围着浴巾就穿堂过室。不过到了客房里,只有高洋在,他就完全不需要顾忌了,直接把裤子和衬衣脱了,只穿了背心和短裤,就掀开被子躺下了。
高洋怕哥哥因为今天上午的那些小骚扰而厌烦他,连忙一个翻身坐起,“我,我到沙发上去睡吧。”
高澄点头,“嗯”了一声。可是当高洋抱着自己的被子下地时,他朝窗边的沙发那里瞥了一眼,发现那是张双人沙发,身高已经超过一米七的高洋根本没法伸直腿睡觉时,也就放弃了和弟弟分开睡的想法。“你回来吧,反正这床大,凑合一宿没问题。”
高洋总算又得到了和哥哥同床共枕的机会,大喜过望,但表面上还要装出淡定的样子,抱着被子又回来了。
上床之前,他把自己的脚洗了好几次,就怕像哥哥刚从美国回来那一晚一样,因为他的脚臭熏跑了哥哥。小心翼翼地躺在距离高澄有半米远的地方,他挨着床边开始脱裤子,余光瞥着高澄,见高澄并没有关注他,就脱得剩下一条三角短裤,赶紧钻到被窝里。
“你的衬衣怎么不脱?”高澄终于转过头,打量着他的上身,“睡一觉皱巴巴的,这里可没人给你熨衣服,你明天怎么好意思下楼?”
高洋坐起,飞快地解开扣子,把衬衣脱下,随手扔到旁边的椅子靠背上。
高澄看到他光裸的上身,眼光闪烁了一下:“你怎么不穿背心?”
高洋大窘。其实他一贯不喜欢在衬衣里穿背心的,只不过夏天时候他很少穿衬衣,哥哥也就无从注意。冬天时候穿衬衣,外面会套件羊毛坎肩,自然也看不出里面穿了没有。没想到这一点也被哥哥嫌弃了,连忙说谎否认,“我早上起床晚了,怕你催,就没去翻背心,脱了睡衣直接穿衬衣了。”
高澄的嘴角弧度有点向下弯,露出一种不屑的讽笑,这种表情是高洋再熟悉不过的。本以为哥哥会在接下来训斥他几句,或者讽刺他几句。可没想到的是,高澄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一转身就侧躺着睡了。
床头灯拉了一下,熄灭了。
雪夜没有月亮,可到底还是有一点点光线透过窗子映照进来,让高洋勉强可以辨认周围的轮廓。躺了大约有十多分钟,高澄翻了个身,仰面躺着。高洋悄悄睁开眼睛,隐约能看到高澄是睁着眼睛的,眼睛在黑夜里,仍然有一点隐隐的光亮。在暗夜里这样睁眼睛发呆不睡觉,显然是有心事,睡不着的。
他等了很久,也不见高澄有困倦的表现,就忍不住说话了。“哥,你是不是因为海根斯的话,心里头放不下,睡不着了?”
高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是。”
“那你是不是怀疑咱们俩也会被遗传了心脏病?”高洋将自己心底里的疑问也干脆提出了,因为他感觉哥哥在回避这个话题,绕着的话肯定不会说,也就索性直接问了。
“没有,咱俩不是好好的嘛。我去军训之前也检查过身体,要真有那方面问题,还有个看不出的?我每次四十公里负重跑都没问题,你不也是这样吗?”高澄的语气倒是很轻松,完全不像他之前那样心事重重的样子。
高洋想想也是。每一年寒假暑假,高欢都会把十岁以上的儿子送去军训,军训之前都有体检的,如果真有什么先天的毛病,怎么可能一直都没发现。再说高澄每次长跑和参加野营拉练也都没有问题,一贯身体很好,加上他对自己的身体也很自信,所以怎么看也不觉得他们兄弟有遗传了心脏病的可能性,也就放心了。
只是,他认为之前看到高澄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的时候,虽然看不清表情,却隐隐有几分罕见的忧郁感,总好想隐瞒了什么一样。
“那你愁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高澄道:“我不是愁我自己,我是看到那些标本,就想到我们以后。人总是要死的,有些人能活个七老八十,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没了。我在大学时候一个同学,暑假时候回老家,下河里游泳。也就齐腰深的水,谁知道怎么就一下子淹死了。”
高洋也想起了类似的事情,赞同道:“是的,有些事情说不准的,人的生死谁也没法预料。我小学时候一个同学生白血病没了,初二时候一个同学因为期末考试成绩太差,想不开就跳楼了。放学时候还看到,还打过招呼的人,谁知道第二天上学时,那个座位就空荡荡的了。”
说到这里,他就一下子想到了在瑞士的时候,高澄被那辆突然冲出来的车子刮倒的一幕。当时他真是魂也吓掉了,在听到刺耳的刹车声,看到高澄倒在地上的那一瞬,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人生就是这样,距离危险也不过是毫厘之间,如果真的给撞中了,甚至碾压了,那今天哥哥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躺在这里和他说话?想一想就很后怕。
黑暗中,高澄沉吟了良久,这才再次开口:“你有没有想到,如果真的有一天出了意外,或者生病死了,怎么办?”
其实年轻人不忌讳讨论生死话题,既然高澄这样问了,高洋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只是有点摸不清头脑,傻傻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是问,死后的事情怎么办。土葬还是火葬,埋在哪里,要不要开个追悼会什么的。”
“然后一群人围着我的棺材参观,敬献花圈?”高洋模仿着新闻联播里主播员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背诵道:“礼堂里,庄严肃穆,哀乐低沉,某某同志的遗体静静躺在苍松翠柏环花锦簇之中,身上覆盖着鲜艳的红旗。遗体告别仪式在此举行。某某同志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伟大的一生,为无产阶*级革*命奋斗到底的一生……”
高澄本来还有点郁郁的,现在却被高洋这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噗嗤一笑,隔着被子一拳头砸到他的肚子上,砸得他哎哟一声,不得不中断了表演。
“哈哈哈,哈哈哈……”高澄笑得浑身直哆嗦,连席梦思床垫都跟着一抖一抖的,“然后还有治丧委员会名单。顺便还要列一下某某同志病重期间,都有哪个书记,哪个主席,哪个秘书长之类的去医院探望慰问的吧。嗯,最后是遗体火化以后,送往八宝山革命公墓安葬什么的,哈哈哈……难道这就是几十年后我们的结局?”
“几十年后,我们都成老头子了吧?”
高洋闭着眼睛想象了一下高澄变成一个白头发皱纹脸秃顶大肚子的老头子模样,躺在礼堂里供前来吊唁的人绕圈参观,瞻仰遗容的样子,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可怕,牙齿都好像被冷风灌过一样,一阵阵酸疼了。
所以,在跟着笑过之后,又突然觉得不好笑了。不但不好笑,还颇有些可悲。想想那样新闻联播镜头一样的情景,他就觉得很不堪,他没法容忍哥哥会变成那个样子。
英俊的,走到哪里都如阳光照耀的哥哥,真的变成糟老头的样子。死后还被一群群人参观,供奉得差不多了,就送去火化,烧成一把灰,装到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或者是具油漆光鲜的棺材里,送去八宝山,埋的埋,供的供,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曾经光鲜的过往,曾经美丽的青春,有几个人还会记得,还会知道呢?
高澄并不知道他的脑子里都转过了什么,只是将双臂交叠放在脑后枕着,眼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徐徐说道:“我不想土葬,也不想火化,也不想去八宝山和那些老革*命老干*部挤在一起。”
“哦,那你怎么个打算呢?”高洋疑惑道。
“我在美国的时候,就听说有些人会在生前签订一些协议,把自己将来的遗体捐赠出去。有些用于医学研究,有些用于器官移植。目前在美国可以做肾脏,角膜,肝脏之类的器官移植手术。不过捐赠的人毕竟不多,而等待的病人又太多,总是不够用的。如果能有更多的人愿意把自己的遗体捐出来,拯救那些病人的生命,该有多好。”
高洋吃了一惊,他想到了下午时在地下室里看到的那些人体标本,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尸体被别人摆弄研究,参观教学的样子,而他更无法接受的是他最在意最重视的人,将来也会变成那样的标本,这太可怕了。
至于器官移植,他也无法想象。死都死了,还要被开膛破肚的,挖走器官,弄得残缺不全,死无全尸的,这不仅仅是残酷了,甚至是一种对遗体的亵渎。
“你该不会也想捐赠的吧?这绝对不行,爸妈是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