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洞房
夜里,高升送别最后一拨道贺的客人,转身往内院而来,席间刻意少饮酒,可架不住劝酒的人多,依然有些微醺。
来到房门前,脚步不觉停了下来,定定站着抬头看向屋檐,檐下滴水成冰,寒意到了心里,翻腾起奇怪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是忐忑吗?抑或是不自在。
顺着细细的冰柱子往下看,房门前挂着大红的门帘,上面绣着镶了金边的红双喜,窗内透出温暖的微红的光。
深吸一口气踏上石阶,笃定着推开门往屋里看去,目光一如往昔,冷静淡然。
凤娇已换下嫁衣,穿一身红色的家居常服,端坐在几案边的绣墩上,摘了凤冠散了发髻,乌润的长发简单挽着,听到门响侧脸看了过来,杏眼中波光盈盈,脸颊粉白唇光潋滟。
拜过堂入洞房时,她凤冠霞帔,揭起盖头的时候,她仰脸看着他,没有新嫁娘的羞涩与局促,目光沉静,无声跟他打着招呼,好像在说,你好啊,合作愉快。
她笼罩在铺天盖地的红云中,比想象中更要美上千万倍。好不容易控制住发抖的手,心里却掀起滔天波浪,翻腾不息,宴席中面对道贺的宾朋,险些走神,一直提醒自己少饮酒,生怕喝得太多,过会儿见着她会失态。
此时她依然是一袭红衣,因常服散发,少了贵气与明艳,多了慵懒与闲适,却更显亲切。
她站了起来,看着他笑说道:“少爷请进,吃点心吗?”
说着话拿起一块云片糕递了过来,高升大步过来接住了,指指绣墩说一声请坐。
二人隔几端坐了,凤娇斟了茶过来,高升伸手去接,不小心碰上了凤娇的手指,修长绵软,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又开始起伏,仰脖子喝了茶,起身来到窗下坐在卧榻上,凤娇几次提起话头,高升都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凤娇心想,莫不是喝醉了?又斟一盏茶给他,高升伸手来接,不肯抬头接触她的目光,两眼只死死盯着脚下,低着头喝了茶,说一声多谢。
声音有些低哑,凤娇笑道:“少爷喝了不少酒吗?”
高升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窗外几声更鼓打破沉寂,凤娇手掩了唇打个哈欠,高升站起身:“早些歇息吧。”
凤娇哦一声站起:“少爷哪儿去?”
“书房。”高升径直往外。
凤娇忙道:“少爷果真是喝多了,我们既成了亲,少爷若睡在书房,怎么跟老爷夫人交待?”
高升凝住脚步,心里火烧一般,想躲也躲不开,可怎么办?
凤娇抱了床褥过来铺在卧榻上:“我睡这儿,少爷睡床。”
“不行。”高升声音沉沉。
凤娇愣了一下:“那,怎么办?”
“我睡榻上。”高升跨步过来直直躺下,仿佛生怕凤娇抢了他的地盘。
凤娇站在榻边看着他:“那委屈少爷了。”
说着话挪一个火盆过来,又抬脚上榻,将窗帷掖紧,问高升道:“可有冷风吗?”
“没有。“高升翻个身躲开她的注视,被子蒙了头瓮声瓮气说道,“我没有那样娇气。”
“我知道,少爷很强健。”凤娇笑道,“几日前害少爷裹一身雪,我一直忧心,今日看少爷无恙,我很高兴。只是呢,刚裹一身雪,若是夜里再招了寒风,再强健也扛不住啊。”
她说着话隔着小几坐了下来,高升躺着她坐着,高升躺得更直了,一动不动,隐约的香气丝丝缕缕而来,让他热血沸腾。
她坐了一会儿。太长了,他的身子直挺挺躺着,慢慢开始发僵,几乎怀疑从此以后就不会动弹了。又太短了,她站起来时,差点冲动起身将她拉回来央求她,再坐会儿呗。
“好了,我试过了,没有冷风。”凤娇笑说着踱步至床边伸个懒腰,“今天这一日还真是累,睡了。”
直到她放下帷幔,高升才活动活动身子,悄无声息坐起来望向床边,帷幔低垂,什么也看不到,床头几案上一对红烛冉冉,烛火律律而动,若他的心跳。
不期然帷幔刷得挑开,高升忙挺身躺了回去,就听咚得一声,后脑勺火辣辣得疼,凤娇抱一床厚被过来搁在他身边,又转身回去了。
高升头枕着手,悄悄揉着后脑,疼痛平息,心绪却难以平稳,侧耳倾听帷幔内的动静,静悄悄的,想来她已睡着。
大睁着眼看着房梁的轮廓,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少爷。
高升以为听错了,想要答应喉头却堵着发不出声,就听凤娇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睡着了?我睡不着呢。本想着说说话。”
“心静自然睡。”凤娇自语着闭了眼眸,听到窗下传来三个字:“没睡着。”
凤娇抚着枕畔的帕子:“洞房花烛夜,心上人却不在身旁,我想谢渊了,分外得想,此情此景,人同此心,少爷也想殷黎了吧?想着如果新娘是她,该有多好。”
许久没听到高升说话,凤娇轻叹一声:“惹少爷伤心了?是我不好,不该提起,睡了。”
又静默片刻,高升说话了:“以后不能再叫少爷了,我表字子盛。”
“子盛?多子多福之意吗?”
“嗯,父母子嗣稀少。我不喜欢,我乳名,玉郎。”
“那以后在人前我就叫少爷玉郎?”
“人前人后都叫,免得一时忘了。”
“少爷说的有理。”
“那,凤娇现在要不要练习一下,免得不习惯。”
“玉郎,玉郎,玉郎……”
凤娇叫了几声,高升那边十分安静,安静得似乎屏住了呼吸。
凤娇笑道:“还真是得练习,一开头叫确实有些别扭,显得对少爷不尊重。少爷叫我的名字倒是挺顺口的。初次见面的时候,少爷就叫我凤娇,感觉老熟人一样,我那会儿很紧张,少爷那么一叫,感觉亲切,紧张就去了大半。一直想问问少爷,难不成以前见过我?”
“没有。”
“可是……”
“是你紧张记错了,我那会儿叫的王姑娘。”
“我分明记得,我一直想着……”
“就是记错了。”高升的口气不容置疑,顿了一下又道,“凤娇,以后不可再叫出少爷二字。”
“是,少爷,啊,不,玉郎,凤娇谨遵吩咐。”
唇角掀了起来,过了很久才抿上,闭目想着隐藏在心底多年的心思,听凤娇那边静谧无声,想来是睡着了。借着烛光盯着漏刻,直到指向四更,正是一夜中睡得最熟最香的时候。
抿唇起身轻手轻脚来到小几旁,一手端起烛台,一手掀开了帷幔。
一个修长的人影面向外侧卧着,身上盖了大红锦被,一双手臂探在外面,两手交握放在枕畔,脸贴着手背睡得正香,粉白腮边垂落几缕青丝,在红烛映照下,氤氲出一副动人的画。
正看得入神,睡梦中的人轻嗯一声,长睫轻轻颤动,帷幔刷一下重新垂落,透过缝隙看到她伸个懒腰,翻个身又沉入梦乡。
将帷幔密密掩上,不留一丝缝隙,烛台放回原处,剪了剪烛花,一双烛火跃动着,更加明亮。
回身看着密实的帷幔,又走过去轻轻扯开一条缝隙。
在卧榻上靠坐着,两眼望着床的方向,就听睡梦中的人影发出一声呓语,嗯……郎,是玉郎吗?欣喜得跳下卧榻跑到床边,又听到一声唤,这次分外清晰:谢郎……
声音不似平日的清脆,柔和得发软,软得象一团棉花,塞住了他的喉咙,呼吸猝不及防停滞,愣愣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红烛渐渐燃尽熄灭,周遭一片漆黑,直到窗外有一抹亮色隐约透进来,身形方动。
径直出了新房来到垂花门外,进入耳房沐浴。
精神焕发回来,轻手轻脚推开门,床上被褥整齐叠放,屋中洁净清爽,只不见凤娇人影。
唤一声秋草,无人应答,来到门外,皱眉瞧着在廊下灭灯的婆子:“少奶奶呢?”
婆子笑眯眯摇头:“没瞧见,奴婢也是刚过来。”
跳下台阶出垂花门大喊着青松备马,大门外跃上马背策马疾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一夜醒来,她后悔了?跑了?
随即又摇头笑自己荒唐,她不是那样的性情,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就算变了,也会直言,不会逃跑。
可是,一大早的,她去了何处?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