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66章
及至到了后半夜, 李元福果然如先前胤礽所吩咐的那样,在半夜两点钟左右, 悄悄到前院来叫醒了胤礽。
胤礽醒来后,就由李元福服侍着更衣,因为要悄悄离府不能让人知晓, 胤礽连灯都未点, 一切都是摸黑进行的,等收拾好了之后,才在夜色掩映之下, 带着李元福悄然离去了。
而前院, 自有李元福派了可靠的人守着, 太子府中所有人,都会以为太子还在前院休息。
胤礽深夜两点多来索府, 还要密会索额图, 索额图得知消息后大吃一惊,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衣裳都是匆匆穿好后,就赶来与胤礽相见。
“太子这么晚来老臣处, 便是要老臣同太子赶去汤府致祭?”
索额图有些想不通胤礽为何这么急,且他也不赞成胤礽这么晚跑到汤府去致祭。
就听索额图道:“太子便是要去汤府致祭, 也不急在这一时,便是明日去或者是过几日去也是一样的。而且, 依老臣看来, 太子此时, 不应当去汤府给汤斌致祭,太子宜装作不知情此事比较好。”
胤礽皱眉:“叔姥爷为何这样说?汤斌是我的开蒙老师,我为何不应当去?”
“太子不要误会,老臣也是为了太子着想,便说眼前形势,太子实在不宜与汤府过分亲近的,“
索额图道,“其实汤斌离世的消息,老臣比太子知道的早一些。老臣刚刚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派人打听过了,知道了汤斌离世之前的一些内情。”
“太子是知道的,汤斌前不久迁任工部尚书,此番曾去勘察楠木,前几日突然返回他家中,同他家里人说,他的身体不舒服,当是大限将至了,结果才没几天,他就真的离世了。他今日离世,家中只有俸银八两,听说是徐乾学前去致祭时,借给了汤家人二十金,才让他们将丧事办起来的。”
“太子,汤斌纵然年老体弱,迟早是要辞世之人,但此番他的去世却同明珠脱不了干系,现如今的局势,太子当比老臣更加清楚,太子是应当避嫌的。”
听索额图说起汤斌离世之前的状况,胤礽十分心痛,闻言便道:“叔姥爷,你所说的局势,我又何尝不知道?但汤斌是我的开蒙老师,我是必须要去汤府致祭的。至于避嫌,我也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深夜前来寻叔姥爷,让叔姥爷陪同我一起悄悄前往汤府,此时前去致祭,不会惊动任何人。于汤家,也算是有个交代。何况,汤斌的四个儿子,我是必要见一见的,关于今后他们的去处,我有话要交代给他们。”
索额图闻言,当下便明白了胤礽话中未尽之语,也明白了胤礽非要深夜去汤府致祭的原因。
胤礽一则是为了师生之情,二则,是为了汤斌的那四个儿子。
胤礽观索额图神色,便知索额图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道:“方才叔姥爷说,致祭之事不急于一时,过几日再去的话,也是不妥的。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何况过后再去,只怕是多有不便,也就只有今夜去了是最好的。往后,只怕我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与叔姥爷一同前去了。”
索额图何等样人?那是在朝中浸淫了数十年之久的人精,胤礽虽未明说,他却从胤礽话中听出弦外之音来,心中一动,便联想起今日康熙去太子府一事来。
在此之前,皇太子都比较正常,今日却一反常态,莫非?
索额图一念及此,便直接问胤礽道:“太子,是不是今日皇上同太子说过些什么?是关于老臣的吗?”
胤礽看了索额图一眼,却并未回答索额图的问题,只道:“叔姥爷,时辰不早了,你先同我去汤府致祭吧,有什么话,我们回来再谈。”
若再与索额图谈下去,天就要亮了,那还怎么趁夜前去致祭呢?
索额图闻言,看看窗外天色,点头同意了。
此时,倒正是夜色正浓的时候,最适合隐人身形了,他们此刻出去,确实很难被人发现。
索额图悄悄叫府中管家去安排轻便马车出行,胤礽跟在索额图身后,瞧着索额图略有些苍老的背影,目中深幽眸光闪动,忽而轻声叹道:“汤斌说到底,还是因为做过我老师的缘故,才被明珠如此攻讦的。如若不然,皇阿玛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我去汤斌府上致祭,是想要告诉那些真心追随我这个皇太子,但凡真心以待,我必不会亏待了他们。如若不然,我总是为了局势而避嫌,这世上,又有谁还会真心追随我这个皇太子呢?”
索额图在前头听着,被胤礽的话所触动,心中极其感慨,更颇为动容,不过,因为已经出门了,怕说话惊动了旁人,索额图也就只是在心中默默感动,倒未再开口说话了。
纵然汤府整个缟素,彻夜守灵举哀,但胤礽所选的这个时间正是一夜中困意最浓的时候,所以这个时间里,并没有人来汤府上门致祭。
再加上汤斌之前被明珠攻讦的缘故,虽未戴罪,但也是待罪了,所以,除了几个至交好友之外,来汤府致祭汤斌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了。
所以,这会儿府上来了两个不明身份致祭的人,汤府门口接待的管家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这管家也并未怠慢胤礽和索额图,胤礽和索额图都带着风帽,夜色深浓,这管家辨不清二人相貌,但还是依照胤礽和索额图的吩咐,将汤斌的大儿子汤溥给找了出来。
汤溥不认得胤礽,却是认得索额图的。
他一见索额图就吓了一大跳,连忙就要下跪行礼,给索额图给拦住了,汤溥也不笨,当即让管家和下人们都退下了,等周围无人了,索额图才说明来意,不过此时,索额图并未对汤溥点明胤礽的身份。
汤溥就以为索额图身边带着风帽的胤礽是索额图的随从,并未多加注意,待听得索额图说他是来汤府吊唁致祭的后,汤溥当场感动不已,直接就涕泪横流了。
汤溥二话不说,带着索额图就去了灵堂之中,因顾及索额图的身份,知道他漏夜前来是不愿意被人发现,所以,在索额图到达灵堂之前,汤溥将灵堂中的人都清理了,只留下他的三个弟弟。
索额图身份贵重,亲来给他们父亲致祭,他们身为人子,理当郑重回礼,不应回避的。
也是到了灵堂之中,见无外人,无人会泄露胤礽的身份后,索额图才同汤溥等四人道明胤礽的身份,汤溥等人这才知晓,索额图竟是陪同皇太子前来吊唁的!
汤溥等人更是受宠若惊,涕泪横流,心中感动到无以复加,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老父死后竟能得皇太子亲临致祭,看到皇太子致祭汤府的那一刻,四个男人竟哭成一团。
胤礽等他们心情平复了些,才同他们轻声道:“我此番过来,并非是皇上所令。令尊之事牵涉明珠,皇上不会令我过来的。此番深夜前来,是我感念令尊,师生之情不敢忘,故此避人耳目悄悄赶来致祭。另外,怕你等心生委屈,故此来给你们一句准话,不管令尊之事皇上如何裁定,你等都要隐忍,你们要相信,总有一日,我会给令尊一个公道的。”
汤溥等人闻言又哭起来,汤斌这些时日饱受忧思惊惧之苦,汤家人又岂能幸免呢?自然四个儿子每天也是跟着老父担惊受怕的了,如今听了胤礽一席话,都如同吃了定心丸一样,安心之余,一腔忠诚感念,也都给了胤礽了。
胤礽对他们又道:“因明珠之故,也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令尊之事恐怕回草草了之,你等约莫是不能入朝为官了。你等若有志向,可以同我明说,若是想要做官,将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令尊虽去了,但我亦会照拂你们,你们的前程,我也自能安排的。”
胤礽也不另寻地方,就在汤斌灵前,要听汤斌四子的真心话,而他对汤斌四子,自然说的也是真心话的。
汤斌四子因为明珠对其父的戕害,早已恨透了明珠,他们虽不入朝堂,却也知道朝中风向,如今皇上抬举明珠,打压索额图和皇太子一系,他们对皇上也心存怨念,如今皇太子既然向他们伸出了橄榄枝,他们便毫不犹豫的接受了。
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胤礽同汤斌四子谈妥一切事宜了。
从汤府离开时,胤礽达成了目的,自然心中满意,而汤斌四子往后各自都有了要奋斗的目标和动力,心中大定,也不似之前那样六神无主了。
值得一提的是,索额图全程都在旁听,在旁听完了胤礽同汤斌四子的谈话之后,索额图心中感触良多,在时不时望向胤礽的眸底深处,隐隐有些泪意。
他觉得胤礽长大了,觉得胤礽似乎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若换做之前的胤礽,又岂会费心去做这些拉拢大臣之子的事情呢?
那么,现如今胤礽的转变,是否与皇上今日去太子府有关呢?索额图心中越发想知道,皇上今日去太子府究竟同胤礽说了些什么了。
回了索府之后,夜色依旧深浓,秋日天亮的晚,胤礽还可在索府多坐一会儿,没有打算直接就回太子府去。
正好索额图也有话要同胤礽说,叔孙两个正要深谈一番,索额图便带着胤礽到了一处静室,也不要人服侍,连李元福都遣出去到门外候着去了,屋中便只他二人坐着说话。
屋内一灯如豆,胤礽先开了口。
他幽幽望向索额图,问道:“其实叔姥爷是知道皇阿玛为什么要将我的大婚推迟三年的缘故吧?”
他心中对此始终疑惑不解,曾问过索额图数次,索额图总是推说帝王之心难解,他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那时他信了,现在想来,索额图压根没有说实话,索额图其实就是知道为什么,却不肯对他明说罢了。
索额图现在不撒谎了,点头道:“老臣知道。”
随后,又问胤礽道,“太子现今,想必也知道了吧?”
胤礽点头:“我知道了。”
胤礽看着索额图幽幽道,“我也知道了,叔姥爷之前的话是对的。皇阿玛对我,其实本就存着一份戒心的。他抬举明珠,抬举大阿哥,并非仅仅是我救治胤禨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我欺负大阿哥欺负得狠了,而是,他是要利用明珠和大阿哥来打压我这个皇太子。”
“不单单是那个,还包括这一段时日来,明珠在皇阿玛身边屡进谗言,皇阿玛借势惩处了叔姥爷身边好几个交好朝臣的事情,皇阿玛这就是在借明珠之手打压叔姥爷,打压我这个皇太子。还有这两日,皇阿玛先去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府邸,最后才来我这里,都是一样的道理。”
“叔姥爷,经此一番,我才看清了皇阿玛的心。他或许还是很疼爱我这个儿子,但在他眼里,我首先是一个太子,一个已经长成开始对他构成威胁的太子了!”
索额图默默看着胤礽,烛火晦暗不明,索额图却有些无言。
胤礽不明白看不清时,他巴不得胤礽早些明白,如今胤礽看清了,又都明白了,他却又有些心疼,巴不得胤礽一直都是那颗赤子之心,从未这般痛过、变过。
索额图想着,今夜胤礽对汤府的行为,估摸,正是这般看清处境之后的才做出的最新决断吧?
索额图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皇上今日究竟对太子说了些什么?方才老臣发问时,太子未答,现下汤府事了,太子可以告诉老臣了么?”
胤礽的眸光一下子就变淡了,他道:“皇阿玛今天同我说,要我同叔姥爷保持距离,不要太过亲近了。若是我同叔姥爷继续过从甚密,对叔姥爷不好,对我也不好。”
索额图的心一下子就紧了:“皇上的意思,是要对老臣动手了吗?”
胤礽淡淡看了索额图一眼,笑道:“叔姥爷不必着急,皇阿玛没有这样说,就目前来看,皇阿玛也不会轻易动手的。皇阿玛说了,只要我不与叔姥爷亲近,叔姥爷肯再收敛一些,他就不会对叔姥爷动手的。”
索额图这回倒没能看透胤礽所想,也看不懂胤礽的浅淡眸光是个什么意思,他只能试探道:“那么,太子的意思,是要遵照皇上所言,与老臣保持距离么?”
胤礽眸光闪动,淡淡看着索额图道:“我与汤斌只是师生之谊都不肯避嫌,又怎么会因为皇阿玛的几句话而与叔姥爷保持距离呢?”
“在皇阿玛心里,叔姥爷只是他的臣子,可是,在我心里,叔姥爷是我的亲人,既是亲人,便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岂能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的呢?我若是真的听了皇阿玛的话与叔姥爷保持距离,从此不再亲近,又怎么对得起叔姥爷这么多年来为我遮风挡雨,处处维护于我的付出呢?叔姥爷是知道的,我不是那等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人,纵然在明面上不能同叔姥爷太过亲近,我在私底下也依旧同叔姥爷是一家人!”
胤礽原本,是真心相待康熙的,在他心中,康熙比索额图要重要得多。
但在知晓康熙的心思之后,胤礽这才明白,原来真正一心为他的只有索额图这个自家人,而康熙,终归是对他用上了帝王心术。
“再说了,”胤礽淡淡笑道,“皇阿玛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若果然我与叔姥爷保持了距离,叔姥爷也从此收敛了,皇阿玛就一定不会因为忌惮而对叔姥爷动手了吗?皇阿玛打压叔姥爷,其中不可能没有我这个皇太子的原因,皇阿玛打压你,就是在打压我这个皇太子。难道叔姥爷还看不出来么?不论是我失去叔姥爷,还是叔姥爷失去我,这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所以眼前之策,唯有前进,不能后退,更不能听从皇阿玛的话。我也好,叔姥爷也好,都得为自己筹谋了!”
胤礽一席话,说的索额图心头寒意涔涔,却又热血沸腾。
寒意涔涔是因为康熙终于要将他和皇太子分而治之了;热血沸腾,是因为皇太子终于认清了眼前的处境,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决断,最重要的是,皇太子不曾抛弃他,这是最让索额图高兴的。
索额图眼含热泪,望着胤礽道:“老臣自皇太子幼时起,就曾在心中暗暗立下誓言,定要好好维护皇太子,好好辅佐皇太子。我赫舍里氏一族,为皇太子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更不要说,当年老臣的大哥临终之时对老臣的殷切托付了,这些年来,老臣从无一日敢忘自己的职责,如今听皇太子一言,老臣这一生都值了!”
索额图沉声道,“自古以来,这皇子之争,臣子党争,无非只有一条定律。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冬风。皇上抬举明珠,抬举大阿哥,无非就是想要用他们压倒太子而已。如今,我们如法炮制,再定一记反击便是了,便是要在满朝大臣面前,好好的提醒提醒明珠和大阿哥,便是他们再受宠爱,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压倒了皇太子!”
“这些年,老臣为太子在皇上面前争取良多,如今,老臣愿意为了太子再同皇上争上一争!也得让皇上知道,如今的皇太子,并不是皇上能够轻易打压的!”
胤礽先听索额图所言,便问索额图想要定下何种计策,后来再听索额图所言,便微微皱了眉头:“叔姥爷要为我同皇阿玛争?”
虽是问句,胤礽的话音中却透露了不赞成的意思出来了。
索额图闻言,淡淡笑道:“太子不尊皇上嘱托,定要与老臣来往,这难道不是在同皇上争么?”
“太子不肯避嫌,明知被人发现今夜所为必然会被皇上所不喜,却定要去汤府吊唁致祭,这难道不是在同皇上争么?”
“太子若不同皇上争,就只能继续忍受皇上的打压,直到皇上认为太子已完全被他所控制,又成了从前那个一无所有只能依赖皇上的太子时,皇上才会罢手的。难道太子还能忍受到那时吗?”
索额图道,“皇上讲究制衡之术,想要抬举皇子阿哥们与太子分庭抗礼牵制太子的势力,太子若想有能力抗衡这种打压,除了向皇上争权之外,太子还能如何呢?这自古以来,储君等的就是皇权,不向皇上去争,又向谁去争呢?”
“现如今,老臣也不是要太子向皇上争皇权,不过是借着这争权给皇上给大阿哥明珠提个醒儿罢了!这权力之争本来就是你争我夺的,既然太子想好了要筹谋,那就得反击。若不反击,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了!”
胤礽沉默半晌,才眸光幽深看向索额图道:“叔姥爷想要如何同皇阿玛争?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索额图笑了,他就知道胤礽会想通也会答应的。
索额图摆手道:“老臣方才说过了,是老臣替太子与皇上争上一争,老臣不需要太子做任何事情,这种事情老臣也不是没做过,从前就做过的,也算是驾轻就熟了,太子什么都不用做,只管安心等老臣施为便是。”
“只有一点,是老臣特意要嘱咐太子的,老臣要替太子所做这件事,还请太子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一旦出事,或是皇上怪罪下来,太子一定要再三表示自己的不知情,并将一切事情都推到老臣的身上!毕竟,这与皇上争权之事,与虎口拔牙无异,为免皇上迁怒,太子不宜参与其中,让老臣一人全权负责此事即可!”
胤礽不肯答应:“叔姥爷,这事既然如此凶险,为何不愿让我与你同担呢?若叔姥爷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