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烈火
赵亦乱糟糟做着梦。
一会儿梦见爸爸和妈妈, 模样很年轻, 就像家里那些老照片, 快乐地同骑一辆自行车。一会儿梦见柏钧研和mia, 手牵着手,在夕阳下走过浪漫的乌本桥。还有小雅和肖湛,老师和同学,以前工作过的同事, 大家都很快乐,画面里没有她。
她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奔跑, 埋头奔跑,试图寻找一束光,等到光真的出现了,她又不敢往那个方向去, 停下脚步站在远方, 眼巴巴地看。
直到光彻底消失。
别走, 她在黑暗中奔跑,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她被彻底抛弃了,留在一个黑而闷热的地方,仿佛地狱深处, 烧着熊熊的烈火, 将望不到边际的黑暗都一并烧得红热, 仿佛即将融化一般。
赵亦咳嗽着醒来, 发现不是梦, 周围浓烟滚滚, 是真的着火了。
手机没电,临睡前忘记充电,不知道现在几点,窗外黑的,烟从外面进来,初步判断外墙着火,楼道兴许还没烧起来。
棉被裹上身,冲进浴室从头到脚淋湿,毛巾淋湿捂住口鼻。手背贴向门把手试温,不烫,脚尖抵住门下方开门,暂时没有热气流,还好,也许跑得出去。
她在四楼,但愿消防通道还畅通。
赵亦弯腰出了门,电已经断了,外面一片漆黑,她凭记忆摸向楼梯方向,周围发出轰然的闷响,空气开始呛人,温度也在升高,火势正在往里蔓延。
老房子烧起来很快。
她磕磕绊绊往外走,总算找到了楼梯,下面一片暗红,或许已成火海,但她无法再后退,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将毛巾多叠了几层,一头扎进热浪之中。
确实烧起来了。
越往下温度越高,下一层已经看得到明火,沿着走廊的毛毯和挂画,摧枯拉朽似的一口气燎向楼梯。建筑结构开始变形,赵亦趔趄了一下,沿着歪斜的楼梯摔向下一层,火几乎一下子烧到脚边,烟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眼泪不停往外冒,她坐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下走。
已经快到极限。
高温、惊吓和几乎无法睁开的刺痛双眼,让她像盲人一般凭本能向下摸索,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知道不能移开毛巾,却快要忍不住。
绝境。
滚烫的绝境中,心里忽然闪过微凉的念头,如果她葬身火海,谁会觉得难过。
这么一想,就蹲在那里没再动。
火焰像蝴蝶翅膀在头顶飞舞,盘旋,烧塌的屋顶开始坠落,她蹲在那里,似乎陷入梦境,又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想,是幻觉,这个人为何出现在这里,下午他刚将她放弃。
然后她便落入了一个怀抱。
坚强有力,带着她迅速往外撤离,还往她脸上套了一个简易防毒面具,在她耳边大声说:“赵亦,呼吸。”
眼前纷纷扬扬坠落火,坠落烟,他从天而降,带她离开硫磺地狱。
……
当地消防部门行动缓慢,新闻部门倒是全球速度,听说酒店有住客英勇无比,穿起消防队的备用消防服就冲进火海,救出困在楼梯上的一名女孩,都想采访那个无名英雄。
“无名英雄”在忙着安置抢救出来的剧组物品。
抢救出来的人,基本脱离了危险,因为自救得当,呼吸道保护得很好,所以基本没什么大碍,已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歇下。
她从来便是如此。
电梯事故中第一次见面,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仿佛什么困境都能平静以对,什么问题都能自行解决,赚得了钱,抓得了蛇,男人在她面前很容易觉得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但他想起那个酒会的夜晚,她被侮辱被损害,无动于衷好像一切与她无关,如果不是曾经见到她在大雨中崩溃痛哭,可能他也会被她瞒过。
要经历怎样的苦痛,才会让她变成这样一个不哭不闹、能打能扛、单刀走千里的独行侠?每往深处一想,他心里就有一块地方变得疼痛柔软,像被粗粝的砂纸一遍遍打磨过,让他很想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对她说,我来疼你吧,让你长成一个任性的小姑娘,理直气壮作天作地。
他那么喜欢现在的这个她,却又希望这个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惜他来得太晚。
……
赵亦在黑暗中睁着眼。
山城,入夜之后空气清凉,她输了液,于是身体也清凉,只剩肺里还有些烧燎感。
还有心里。
他穿过烈焰出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那个寂静无人的山中黄昏,她不慎落了崖,他便跟着跳下来,没有半点迟疑。他将她拖出火场,跪在地上检查她的全身,压不住的慌张失措,又让她想起了那个大雨夜。
赵亦睁着眼,帐篷的门没有拉严,外面传来遥远的人声和光影。大家都来看过她,让她好好休息,然后各自散去,而他远远站在人群背后,从救她脱险到现在,再没有靠近过半步。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突然占据了她的身体。
想跑出去找到他,给他看她的心,想站得笔直对他告白,像士兵立下军令状。
正要动作,帐篷的门帘被人拉开。
微朦光线中,男人轻声走到床边,她立刻闭上了眼。黑暗让她的感官变得敏锐,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视线,他温暖的手帮她塞好被子,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巨大的冲动让她忍不住颤抖。
放在她额上的手掌一顿,下一秒,已经被一双发抖的小手紧紧抓住。
她一直在想那个问题。下午在小溪边,他冷着脸问她的那个问题。
“我不要。”
她闭着双眼,满脸通红,以为自己说得很大声,其实在他听来,只像奶猫发出的呜咽。
他立刻俯下身,又仔细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伸出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差点将他拖倒在床上。
跌跌撞撞站稳,黑暗中踩到帐篷边缘,几乎要把帐篷撞倒,她全然不管不顾,只是牢牢搂住他不放。
“我不要!”
她将头搁在他的胸口,闷声闷气又说了一遍。这次他听清了,却没有听懂,她搂他搂得那么紧,身体止不住颤抖,像在拼命抗拒什么,让他想起她崩溃哭泣的冷雨夜。
伸出双手想将她抱紧,最终却只轻拍了她的背,抚慰式的拍法,像是怕将她惊醒。
一边轻顺她的头发,一边轻哄:“不要什么?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的,别害怕,醒一醒,赵亦。”
她的双手又紧了紧,脑袋顶着他胸口的肋骨,简直勒得他喘不过气。
“我不要你和别人在一起!”
这一句几乎耗尽了赵亦所有的勇气,再往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说出口了。柏钧研愣住,似乎处理不来这句简短话语中所包含的信息,透明天窗透着微光,照着那个埋在他怀里的小脑袋,发丝间露出一道殷红的耳廓,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甜的色彩。
“那你要什么?”他轻声道。
“要……要……”她揪紧他的衣服,脸深深藏进他的怀里,因为说不出想说的话,害羞得几乎要哭。
“要我吗?”最后他帮她说。
点头。
“喜欢我吗?”
点头。
“那么喜欢我吗?”
用力点头。
小脑袋不断磕在他的胸口,搂在他腰上的手臂渐渐放松。他将她紧扣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自己从她的禁锢中解脱开,又改伸手握住她的腰,略一施力,将她在他面前高高举起。
赵亦发出一声轻细的叫喊,整个人被他转到天窗的方向,光亮照着她的脸,她惊慌地挣扎着要下地。
“别动,别动,”他低声哄道,“让我看看你。”
她拼命左右转着脸,他便抱着她左右转着寻找光源,这样的姿势,让她完全闪躲不能,最终只好闭着眼,一动不动任凭他看,看她刚刚袒露出的内心——一直被藏在硬壳之下,从来未曾对外袒露过。
只对他一个人。
许久,他终于看够,将她慢慢放低。
温热的鼻息拂在脸上,她惊得睁开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饱含笑意。太近了……她伸出双手撑住他的肩膀,想要阻止下落的速度,却又被他故意放低了一些,鼻尖堪堪相碰,她倒抽一口气,挣扎着想躲,已经被轻轻含住了唇瓣。
身体变成易燃物,呼啦一下全都烧了起来。
……
柏钧研看着缩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姑娘,有点好笑又有点无语。
他做什么了?浅尝了一口,几乎都不能称为一个吻,就被她惊慌失措踢了一脚,脚法精准,落点精确,正是胫骨最疼的那一截,幸亏她脚下留情,要是上了膝盖……
“赵亦。”他轻声叫她。
小姑娘不肯抬头,半天才“嗯”了一声,奶猫似的声音,和刚刚施展防身术的女英雄判若两人。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同时还有些难以置信,是梦吗?她现在正在他的怀里。
“真的喜欢我吗,赵亦。”声音却是冷的,兴师问罪的意思。
怀里的小猫终于动了,爪子扑上他的胸口,认真得近乎惊慌:“真的,是真的!”
立刻不忍再逗她,揉揉她的脑袋:“那还踢我。”
“疼吗?”她歉疚地问。
“可疼了。”他故意皱着脸。
她慌里慌张,探下去摸他的腿,手指柔细,比那个浅尝辄止的吻更让他心痒难耐。
“其实也没那么疼。”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拉回来,放在自己胸口,“这里更疼一点。”
她以为他真的受了伤,立刻抬起头来查看,却被他捧住了脸。
“赵亦。”
他叫她的名字,叹息一般,是满足的语调,不含任何欲望,却让她再次脸红。她轻轻喘了口气,视死如归闭上眼:
“来。”
“……什么?”
“……重来……”声音由细转无,“不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