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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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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 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 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 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 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 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 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 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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