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凡(二十六)
两护卫哪能想到,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楼主近卫,楼四和楼六大人,竟然会被派去保护一个平平无奇的手工艺人。
护卫惊奇,楼四和楼六更是惊奇,他们没想到石游二人竟会相约来玉华山泡温泉,刚巧撞上了每年都会来这儿疗养的主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
待他俩走到前山时,楼六已经上山禀报了。
石怀瑾循声望去,有些纳闷,这人是谁?打扮看起来有些熟悉...
那穿着藏青色服饰的男子一个翻身来到两人跟前,双手一拱:“石先生,游先生,请留步,我家主人请你们上去。”
“你家主人?”石怀瑾纳闷。
“小的名叫楼四,石先生为我家主人做过一把举世无双的轮椅。”男人的态度恭敬万分,嘴上也说的格外好听。
游伶斜睨石怀瑾一眼:“原来是冤....如意楼楼主啊....”
楼四沉默片刻,为什么他觉得这人刚才是想说冤大头几个字呢。
石怀瑾瞅了眼楼四领口的如意状花纹,轻哼一声:“我就说谁能把玉华山后山整个都包下来,还把山路修成了这样,要是你家楼主,倒也真不奇怪......既然是季玄有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石头,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其实你就是实在走不动了吧。”游伶微笑道。
石怀瑾冷笑一声:“我看许你的那把琴你是不想要了。”
游伶:.......慌忙作揖,一脸讨饶。
楼四忍不住也扬起嘴角,这两人,还真是有趣,看他们插科打诨的样子,不由自主的就会心情愉悦。
有楼四带路,自然没人再敢阻挡。拐过数道弯后,方现一片洞天。
这哪是荒郊野岭,这分明是凤翔主街!
小街依山而建,旅社、食肆、酒肆、戏楼、茶楼、乐坊样样不缺,又因掩映于松柏、药泉之中,倒是比凤翔城内多了几分闲适和怡然,现在虽人迹寥寥,但也可以想象平时是怎样一幅热闹的光景。
楼四看他俩好奇,细心介绍:“楼主命人将山上的泉水引下,在这里建了温泉小镇,所以不用上山,就能在这里享受...不过,越往高处,水质越好,最好的泉水当然还是在山顶,只有楼主的贵客才能被请上山去。”楼四不遗余力的为自家楼主刷好感度,殊不知石怀瑾听完这话又在心里默默唾弃了季玄一下。
说话间,楼六也回来了,还驾着一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看来是得了主人的吩咐,特意来接二人。
楼四咽了咽口水,这不是楼主自己的座驾嘛。
石游二人挎着包裹,进了马车,又一次震惊了。宽敞舒适且不说,里面桌、榻、茶具、暖炉、香炉、瓜果、点心一应俱全。
待坐进去后,游伶摸了摸身前暗黑色的矮桌,看上去冷冰冰,不料摸上去竟有一丝暖意:“小石头,这里面什么名堂?”
石怀瑾拖着下巴:“什么名堂?我这么说吧,要是你在桌上划出一道痕迹来,把你囫囵卖了都赔不起。”
游伶摇了摇头,豪的世界他不懂,还是乖乖喝茶吃点心吧。
这马车架的又快又稳,两人丝毫没有感到颠簸,似乎几杯茶才下肚,马车就停了下来,这就是到了。
楼四恭敬的掀开帘子,将两位迎了下来。
石游二人被季玄的豪气震了一路,本以为再看到什么都能保持淡定,没想到还是张大了嘴!
到底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才能在面积如此窄小,坡势如此复杂的峰顶造出这样的建筑群来?
十几栋高低不同的小楼借势而起,看似无章可循,实则乱中有序。小楼之间由错综复杂的空中走廊相连,又因楼高不同,相互交错,最险的几处,已伸至悬崖外面,单看着就要出上一身冷汗!小楼通体黑色,与山峰的黑岩融为一体,可能是温泉水蒸腾的缘故,峰顶常年云雾缭绕,楼阁、回廊,影影绰绰....有个捧着茶盘的侍从在其上行走,远远看去,竟似那腾云驾雾的神仙…
石怀瑾深知自己发小的秉性,斜睨对方一眼,果然,游伶双眼晶亮,就差没在脸上写一句:我要上去玩!
“这是谁设计的?”石怀瑾觉得挺对胃口,露出欣赏之色。
“自然是我们楼主。”楼四脸上带出一丝真诚的笑意,即使主子双腿瘫痪,那也是他们心中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的存在。
“季玄?”石怀瑾有些吃惊,随即了然,能把如意楼经营到这般规模,又能破解自己设在竹林外的阵法,这点儿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楼四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那栋楼:“二位先生请,主人已经在里面等你们了。”
两人点点头,随楼四一起进了门,一股舒适的暖意扑面而来。
游伶搓了搓手:“哇,真暖和!”
石怀瑾眼睛在屋子里打了圈转儿:“地底下全部打通,同时通了地龙和温泉水,自然暖!”
“不愧是石先生!”屋内正中央,季玄正坐在那把石怀瑾亲手打造的轮椅上,脸上带着笑意,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两位先生,幸甚幸甚!”
游伶搔了搔脸颊,虽然季楼主嘴上说着两位先生,但眼光却只看向石怀瑾,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到小石头身上…是他的错觉吧?
有土豪款待,待遇自然差不了。
明明已经过了螃蟹最肥美的季节,可是午膳的餐桌上依然出现了足有半斤的大闸蟹,黄和膏满溢而出,配上特制的姜醋和季楼主珍藏的上好黄酒,味道鲜美的让人咂舌。
“温泉要到晚上泡才美,两位先生不必着急。”午饭过后,季玄遣人泡了好茶,端上这冬日里几乎不可能见到的珍贵瓜果,三人围坐在一起闲聊,“每一栋小楼的后院都有露天温泉,形状大小不同,景致也不尽相同,先生们可以自行选择...”
虽然石怀瑾性子偏冷,但游伶是活络性子,再加上季玄博闻强识,几人聊的畅快。
说到在西郊初见那日,石怀瑾难得感慨:“能在一炷香内破了我的小迷踪阵,楼主果然是个中高手。”
季玄抬了抬眼:“叫楼主太过生分,直接叫季玄就行。况且在石先生面前,季某哪敢班门弄斧,那日破阵实属侥幸,石先生设阵的思路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季玄这一通马屁拍的石怀瑾通体舒畅,石怀瑾的声音又柔和了几分
游伶看着两人腻歪歪的互相恭维,托着下巴提议:“对了,既然你俩都是这方面的高手,拿个八卦盘来推演切磋一番如何?”
八卦盘是一种演练阵法的工具,也是一种只有懂阵法的人才能下的棋,通常由一方用代表不同元素的棋子设阵,另一方破解,极其复杂,但也趣味无穷。石怀瑾和季玄对推演八卦盘都十分熟稔,但是之前一直没有可以“玩耍”的对象,就连季玄亲自培养的楼七,都还差得很远。
难得棋逢对手,两人都跃跃欲试。不过石怀瑾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你又不懂八卦盘,怎么会突然提议这个。”
游伶微微一笑:“你俩一个不爱动,一个不能动,找个玩意儿给你俩玩,我正好出去转转。”
石怀瑾:.....合着你把我俩当不能自理的小孩了。
季玄表面上被游伶逗的直乐,其实心底已滋生出隐秘的欣喜——终于可以和石怀瑾独处了。
他对楼四摆摆手:“游先生随便逛,我这小楼有些地方还是有些危险,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让楼四跟着先生吧。”
游伶走后,两人便玩了起来,刚开始还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察觉到对方思路的精妙后,皆拿出了真本事。一盘较量完毕,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石怀瑾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但是心情却畅快无比。小时候,他大部分时间和师傅在一起,挚友也就游伶一人,八卦棋是他最喜欢的游戏之一,但是游伶不会下,师傅他又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和别人玩的这么尽兴。
“季玄,不错!”
“还不是输给你了。”季玄喝了口热茶,虽然输了比赛,但是看着石怀瑾此时的表情,竟然比自己赢了还痛快。
“胜败乃兵家常事,过程比输赢更重要。”
“石先生说的对,可惜季某不良于行,否则和先生在现实中布阵切磋,才是快事一件。”
“虽不良于行,但你身残志坚啊。”石怀瑾脱口而出,等话出了口,才惊觉自己是在和季玄开玩笑,果然是受了游伶那厮的影响。
季玄也愣了一下,但随即嘴角勾起,能和他开玩笑,说明在对方心里自己已经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路人了,他开口道:“先生可知道我为何能坚持下来?”
石怀瑾轻轻摇头。
季玄嘴角的弧度加深,盯着石怀瑾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当年我心灰意冷,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是有个人却告诉我,没有腿能做的事情多了,不是还顶着个脑袋嘛?活下去就能做很多事情......所以,我活下来了,并且一步一步爬到了这里。”
石怀瑾眼睛睁大,怔楞片刻,接着开始仔细打量季玄,渐渐的,眼前这人和记忆里的那个小男孩慢慢融合,构成一幅完整而清晰的画面。
“原来是你。”石怀瑾感慨。
那时,他随师傅去看望故人,奈何刚好遇上无影宗宗主过寿,会客的大堂里人声鼎沸,他被吵得脑仁生疼,便偷溜出来透气。不料逛到偏院时,竟目睹了一场兄弟阋墙的大戏。
在被同门师兄狠狠羞辱之后,小小石头从那瘫痪男孩眼中看到了不甘,看到了愤怒,看到了...绝望,他从袖中拿出了利器,贴在了自己脖子上。
小石怀瑾确信,如果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这男孩今晚就会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可是,为什么要死呢?活着就能做很多事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咬牙坚持一下...兴许就能看到曙光?于是石怀瑾第一次独立打造了一把轮椅,送给了对方。
春日里播下种子,但粗心的主人眨眼就忘了这事儿,任其自由生长,自生自灭,不料在人后,小芽克服种种劣境,破土而出,在秋日里结出了甜美的果实。
没有比这更幸之事了!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