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凡(五十四)
这个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以至于楼卫们的第一反应是:这小姑娘不会为情所伤, 来报复楼主的吧。
季玄愣了下, 然后勾了勾嘴角,先是对红姑抱了抱拳, 说声多谢。然后对身边的石怀瑾招了招手, 毫不避讳的说:“小石头,抱我下来。”看样子, 是一点儿也没怀疑红姑的话。
红姑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又咽了回去。
在楼卫的目瞪口呆之中,石怀瑾熟练的将季楼主从轮椅上抱了下来,放在地上。游伶看到小石头的动作, 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撇了撇嘴, 果然是搞到一起了!
至于季玄, 他做梦也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有像只蠕虫般在地上匍匐前进的机会。不过和当年的绝望相比, 此时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不但身后站着一脸担心的爱人,爬的原因还是为了换取双腿复原的机会,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季楼主攀住身边最近的一块石头,双臂略一使力, 身体蜷起又落下, 便拖着身子往前前进了一步。虽然他不良于行, 但也一直勤于修炼内功,手上暗器的功夫更是没落下,上身的力量并不弱,没一会儿,就爬了不小一段。
楼七闭上了眼睛,楼大则转过身子,无论季玄怎么觉得,他们都不愿看到自己心中英明神武的楼主像只可怜的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
战霄看了看山的高度,估计了一下季玄的速度,凑到游伶耳边轻声说:“要爬上去,至少得三天三夜。”游伶皱了皱眉,有些担心。
突然,季玄不小心攀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块被手臂这么一拽,直接从松软的土里抠了出来,往山下滚去,连带着没扶稳的季玄也往下滑了十几尺。灰尘溅起,扑了他一头一脸。
石怀瑾惊得往前迈了一步,楼卫们比他反应更快,就要飞身上去扶人。但看季玄很快停住了身子,才长舒一口气。
一旁的红姑见到众人的反应,莫名有些不爽。女人心,海底针,这话还真是没说错,生个气也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之前,红姑还觉得季玄因为双腿的原因,受过不少苦,所以颇有些同命相连。现在再看,人家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还有这么关心他的下属和朋友,和她这根没人疼没人爱的狗尾巴草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她凉凉的说了句:“切,你们这群人都这儿看着护着算是怎么一回事儿?要是这样,干脆把他直接背上去好了!既然是他要治疗腿伤,就要拿出十足的诚心来!”
“你...”楼七有些生气。
“红姑娘说的对。”季玄的声音突然从上头传来,“你们都回去,我自己慢慢来。”
“楼主!”楼大和楼七皆是一脸焦急。
“这是命令!”季玄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楼主的表情,楼卫们即使心里再不忿,也只得乖乖点头。
“可以给他送吃的吗?别还没爬上去就饿死了。”石怀瑾面无表情的问了句红姑,在湿热的空气里,声音仿佛含着冰渣。
红姑见这冷美人正是那天给他点胭脂的男子,手指微凉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额头,便微微点了点头。
“走吧。”石怀瑾率先转身,朝外走去。
季玄他…才不要别人可怜呢...
剩下的人愣了愣,也赶紧跟上,只留季玄一人继续往上。
.....
傍晚时,石怀瑾独自提着个食盒过来了,虽然过了大半天,但以季玄的速度也爬不了太高,石怀瑾很快追上了他。
扶着季玄坐起时,石怀瑾只觉手下一片湿热,西南天气闷热,季玄的汗早已出透,把衣服都浸湿了。再看他双手,因为使力太久,被刮出道道血痕,又和泥土混在一起,变成了怪异的暗灰色,想必腿上的伤不会比手上更少。
石怀瑾阴沉着脸,将他的手强硬拉进怀里,用袖子擦了擦血污,又撒了些金疮药。
“小石头,想什么呢?”季玄这个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在想,早知如此,除了轮椅,应该再给你做一副可以登山的拐杖的。”石怀瑾扯了根儿树枝,在地上画了个草稿,“大概就长这样...”
季玄乐了,原来是在想这个。
“不过…我也只会这个了。”石怀瑾自嘲的笑了笑,“我现在真恨不得自己就是个绝世高手,直接飞上去揪住那老头的胡子,问他给不给东西?不给?不给就把他的毛一根一根拔下来!”
“咳咳。”石怀瑾的话让季玄登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然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小石头,你莫要逗我笑,我一会儿手一滑,可又要跌下去了。”
石怀瑾皱眉,心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谁逗你了?
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
第二日傍晚,天色突然阴沉起来。
红石客栈的老板李大站在门口看了看,提醒石怀瑾他们:“看这乌云,八成是要下暴雨。话说昨天怎么没有看见楼主呢......诶,石先生,你这会儿怎么还往外跑啊?”
“至少、至少带个斗篷啊!”李大追出去,又喊了句,却只看到对方的一个背影。
石怀瑾原本的确是打算带个斗笠的,但又突然想起红姑说的诚心二字,便作罢了。
楼大也想跟出去,却被战霄一把拦下,游伶笑眯眯的对他摆了摆手指:“放心,死不了人的,这叫天公作美!”
楼大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嘴角抽搐,天公作…作什么?哪里美了?
暴雨来的极快,几乎是乌云刚刚聚齐,豆大的雨滴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往下挤。
这种雨势下,撑伞根本没用,石怀瑾跑到山脚时,整个人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他又匆匆往上爬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追上了半山腰的季玄。
雨水把石头缝隙里的土和成了泥,季玄满身满脸都是泥水,头发也糊成一团,整个人看不出人样来。
他已经爬了整整两天一夜,除了吃了几口小石头送来的东西,几乎没有停下来过,这会儿再一淋雨,体力已经几近透支。石怀瑾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季玄双眼紧闭,拼命忍受着雨水拍打的狼狈模样。
雨势越来越大,山上的几块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头终于支撑不住,被水冲的滚了下来,眼看就要碾到季玄身上。石怀瑾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头,将那石块的冲击扛了下来。
“唔——”石怀瑾的嘴里发出一声闷哼,感觉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季玄拼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撑起身子,在他上半身乱摸:“受伤没有?受伤没有?”
石怀瑾摇了摇头:“我没事儿。”
季玄看他确实没有太大问题,才吐出一口气,瘫了下来,闷闷的说:“小石头,莫让我担心,你不应该这个时候跑出来的。”
石怀瑾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担心?我难道就不担心?我虽姓石,心可不是石头做的。”
季玄楞了一下,然后咧着嘴冲他笑。
石怀瑾用袖子擦了擦他满头满脸的泥水:“脏死了!笑的丑死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把一身衣服全糟蹋了,也丝毫不在意。
季玄笑的更开心,小石头果然是嘴硬心软的。
在他们没注意的地方,红姑捧着斗笠,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顺手扔到山下,悄无声息的离去了。
......
第四天的早晨,当太阳露出第一缕曦光的时候,季玄发现自己的前面,再也没有石头可以攀了。
终于…到顶了啊。他翻过身,躺在平地上,用手挡着脸,直喘粗气。
突然,头顶上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头一夜就提前上山的小石头。他将他扶起来,坐上楼卫提前送上来的轮椅,帮他换了件外袍,用帕子给他净了脸,又把他的头发重新解开,再扎好。
等季玄再出现在红姑面前时,已经和女孩初见他时别无二致了。
“你果然和这儿的男人不一样。”红姑扯着嘴角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跟我来吧。”
红姑带着他们继续在山顶行进,七拐八绕之后,在树林深处找到一间精致的小木屋。
战霄动了动鼻子,敏锐的闻到一股血腥味,打眼儿一扫,只见小屋旁边堆着不少兽皮和兽骨。想起季玄说过赤炼曾在张屠户那儿买过一次猪心,后来却再没出现过的事儿,心下了然,看来他是自己在这山上打猎饲喂火蝉了。
红姑敲了敲门,片刻后,一名身体健朗、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出来,便是季玄他们遍寻不到的赤炼老人了。
因为常年练武,赤炼本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轻很多。任何人初一见他,都会立刻被那火红色、杂乱披散着的头发所吸引,再往下看,八成会倒吸一口凉气,多么可怖的一张脸——暗红色的蚯蚓纹在面颊、额头,像是被火烧伤了一般,可是若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那痕迹和烧伤又不太一样,好像是...天生从皮肉里生出的痕迹。
当赤炼和红姑站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他俩的关系,因为红姑脸上的痕迹,和那老人实在是太像了。
“你们是...?”季玄开口问。
赤炼老人点了点头,语调变得温和起来:“没错,红姑正是我的女儿。”他虽面容丑陋,但是声音却意外的好听。
红姑听到这话,把头偏向一边,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太情愿。
季玄皱了皱眉,觉得这对父女的关系有些奇怪。
“你的内力呢?”一旁的战霄突然开口。
“不愧是战霄战元帅。”赤炼老人笑了笑,显然也把他们几个的来历打探了个一清二楚,“不瞒你们说,如果不是小红找人,我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见人的。
原来,赤炼从六岁起开始练武,十八岁时幸有奇遇,得了一本名为《赤炼心法》的秘籍。这功法内力属火,精妙无比。但是作为代价,功力每精进一层,脸上都会生出类似烧伤一般的印迹。等到赤炼四十岁神功大成的时候,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更重要的是,每当赤炼临近突破时,都会有一段时间内力全失。等熬过这茬,再次恢复,内力便会翻上一番,好似凤凰涅槃重生那般。
听了老人的话,战霄这才明白,为什么赤炼一开始会见了他们就跑。
“你的诚心我也看到了,火蝉蜕虽然珍贵,但和我的女儿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你小子,很走运!”赤炼看着季玄,眼神满是欣赏。
说完,他走回小屋,捧了个盒子出来,打开来看,只见黑色的绒缎上放着一只火红色的蝉蜕。
季玄接过,摸了一下,手下是温热的。
其色如火,触之有余温,果然是火蝉蜕了!
本以为还要被赤炼老人刁难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拿到了东西,季玄竟然有些感到不真实。这下,三味神药就都凑齐了...
赤炼老人似乎也没有和他们聊天的打算,挥了挥手,驱赶众人。季玄郑重万分的道了谢,才和众人一齐顺着原路下山了。
等人走后,赤炼看了看红姑:“小红……”
红姑阴沉着脸:“别以为你这回听我的,我就能原谅你!”
赤炼也不恼怒,只是盯着她完好的左半张脸,有些出神...
自他练功之后,每次出现在人前,都会引起恐慌,关于他的传说,甚至能止小儿夜啼。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也会有人不怕他的这幅鬼样子...
那是十八年前,他在访友的路上偶遇一女子,那女子看起来不到三十,脸蛋生的妖冶动人,却在山野间抱头乱窜,似是被人追杀。
眼看一群举着剑的黑衣人就要追上她,那女子正好看见了站在小路当中的赤炼。若是寻常女子,此时一定会大叫有鬼,然后仓皇逃走。但是她却正好相反,直直铺了上来,一头扎进他怀里,趁着赤炼目瞪口呆之际,捧着他的脑袋就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好了,我现在是你的人了,还不快救我!”
赤炼自己,则是彻底呆住。自此,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命运便被这么缠在了一起。
....
至于红姑,则是盯着季玄消失的小路,把下唇咬出了血:这么好的男人,反正不是他的...不如、不如死了吧...
没错,她骗了季玄,她让赤炼老人,也就是她的父亲,给季玄的火蝉蜕是假的,一旦入药,无色无味,但服下之人,绝对...必死无疑,无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