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坠宫楼
冀州城离燕京相距不过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一两日便可抵达。
可毕竟是拖带了迤逦的车马还有女眷,虽然马不停蹄,也足足花了近四日才到的燕京。
但我们到的时候,却正好赶上燕京在今年下的第一场雪。
杨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过分耿直的脸上也展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这一路上,我总觉得他望着我的目光中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和凝重,可他什么都没有同我讲。
此时他慢悠悠地骑着马跟在我的车旁,一边仰头望着漫天的飘雪,一边笑着说这瑞雪兆丰年,今年百姓庄稼的收成肯定会好。
他说,太后很喜欢下雪天,可惜自从先皇翎帝驾崩的那一年起,燕京就再没有下过雪。
他还说,我们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归京,大概也会是个好兆头。
大概?
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有多问。
以前在街头听小佬儿说书,总觉得这些帝王将相对我而言太遥不可及,只是故事里的人物。如今听人随口就把‘先皇太后’这类称谓放在嘴边,总归是觉得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外面的天地仿佛融为一色,到处都是白皑皑的景致。皇城的子民们都走到了宽阔的大街上,熙熙攘攘地在雪中漫步嬉笑,好不热闹。
可我坐在马车里,却觉得心底空荡荡的,没有一点踏实感。
因为,一切都是我偷来的。
徐徐驶入这座陌生又寒冷的皇宫,不知前路究竟通往何方,也不知自己即将见到何人,一颗心惴惴乱跳却无处安放,是何等的不安。
不知马车行到何处时,忽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哗。马车极仓促地停下,就连为我赶车的车夫都匆忙跳下车去,嘴里叫喊着什么跑开了,看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有些忐忑地爬到车前,伸手掀开幕帘一角,顺着最喧嚣处一抬头,便瞧见了此生再也无法忘怀的一幕。
很久以后,我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一名身着浅红华裙的女子,独自危坐在高楼边缘遥望着天际。她毫无血色的双足有一下没一下地凌空摇晃,发丝和裙袂都在风中飞卷缭乱,鲜红烈艳的唇在雪中分外夺目。从我这个角度望去,仿如一抹寂寞又刺眼的红,却占尽了人间风景。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只正在淌血的鸾鸟想要振翅高飞。
我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因为我从没料到会在紫禁皇宫中遇见这样的一幕。
我先前以为,宫里的女人都该是端庄高贵,难辨喜怒的。
可是眼前的女子,身上却散发着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绝烈的气息。
她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她看到人们都朝她奔来,美丽的面容上哭笑得更厉害了。
她似乎是在意的,又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但人们,只是站在地上望着她,除了惊恐地大叫,也没做什么。
“公主!公主!快过来抓住我的手!”
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大吼声,我才猛然回过神来。
是杨忠已经跑到了那座高楼上,隔着阑干无比紧张地朝那女子伸出手臂。他的脸色青颓一片,目光中充斥着最深的惊恐。可那女子不为所动,甚至都没回过头看他。于是杨忠双手用力一撑,竟也要翻过那危险的阑干。
原来她是公主,是那位即将嫁给杨忠的公主吗?
不过我没时间多想这个问题,因为我看见那公主在杨忠翻过来之后竟霍然站了起来。她赤着脚踩在已经积雪的高墙边缘上,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车夫留下来的马鞭,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医者,见有人要寻死觅活,一颗心不由得就揪了起来。尤其是阿归的事情之后,我好像就再也见不得那些鲜活美好的生命从我眼前消失了。
“公主!求你!求你别动!”杨忠僵硬地张着手臂,朝她吼道。虎目含泪,堂堂七尺男儿竟快急哭了。
“是因为不想嫁给我吗?”杨忠干涩地问道,“我早就说过了,我绝不会勉强你的。。你这又何必。。”
那公主像似没听见杨忠讲话般,忽然反问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杨忠一愣,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的驸马,你便随我跳下去,我们永远都不分离可好?”
她说出这句决然之言的时候,我却瞧见了她眸底的若无其事和唇边的漫不经心。
似乎其实她根本就不信这世间可以有人永远不分离,只是随口问问,然后看看对方如何出丑罢了。
“我。。我。。”杨忠果然彻底慌了神,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青更深了几分。
我忽然有些同情他,原来娶公主为妻,并不是件美事。
“长乐,你这是在做甚么,快回来。”
一个冷清却不失威仪的女子声音隐隐响起。
我循声一望,是一位看起来三十上下容颜极为清美的女子,她安安静静地站在离阑干一步之遥的地方,望着公主的眼神就像在望着一个不懂事的稚童。
我想,她一定就是太后冷岚歌了。
因为,只有像她这样光是静静站在那儿就能美得皎洁如仙不染纤尘的女子,才会让男人们不惜发动战争和宫变来争夺她。
可如今看来,该是谁都没有真的得到她。
那长乐公主凝眸盯着冷太后,半晌,才明知故问般地挑眉道,“太后怎么跑到朱雀门这里来了?”细细的雪花落满她的肩头,她满脸无所谓地笑着解释,“驸马离京多日,盈儿甚是思念,故在此地等他,打算相邀一起赏雪罢了。”
她还是方才的神态,虽然嘴上说着深情思念的话,可眉眼里却尽是不以为然。
以前我曾听街头小佬儿讲过这位长乐公主慕容盈的身世:她的母亲出身风尘,昭帝时期曾与多名皇子有染。后为翎帝,当年的七殿下慕容颜诞下一女,也就是她。她被昭帝赐名为‘盈’,封长乐郡主,倒是宠极一时。但在翎帝登基时,其母萧氏曾试图毒害冷太后。翎帝震怒,终被废黜。听说,被废不久便自尽身亡了。而翎帝在位仅仅七年,膝下荒凉,一生也只有她一个孩子。
望着她在寒风中冰冷幽凉的面容,我忽然有点想知道,在她母亲死后,父皇也死后,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我爹是在我还没记忆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我似乎早就接受并习惯了。可是她呢?
我不知道是从没拥有过比较惨,还是曾经拥有后再失去比较惨。
我正想着,又听到冷太后的声音稍稍提高了点。
“玩耍也需注意分寸,既然已经等到了驸马,就快回来罢,别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她的语调还是不温不火的,不过字里行间已透着稍许严厉。
恩,倒是应了我先前对后宫女人的印象:端庄高贵,难辨喜怒。
慕容盈垂眸瞥了一眼在地上正心惊胆战仰望她的一众宫人,失笑道,“太后言重了,宫墙深深,笑话又岂是天下人能看到的?能在此地看到的,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盈儿,回来罢。”冷太后看起来并不想和她在此地争论,她目露一丝疲惫,语气也柔软了下来,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把手给小忠,快点回来好吗?穿得这么少,染上风寒怎么办?”
慕容盈盯着冷太后,唇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她这才向杨忠伸出了手,有恃无恐地慢慢朝前踏了一步。
但我想她完全低估了寒冷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我看见她僵硬地抬起已经冻得发红的脚向前踩去,心里不禁叫了声糟糕。
她要踩空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想都没想就把手中的鞭子死命地抽到了马屁股上。
凄厉的马嘶声响彻了整个朱雀门。
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我在强烈的颠簸中向后跌倒在车内,然后在脑中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做了破顶而降的长乐公主的人肉靠垫。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就像命运来临,避无可避,分毫不差,而且痛得要死。
若不是车厢内铺满了厚重长软的裘皮,我相信定会被撞得当场吐血身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听见了周围宫人嘈杂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忽远忽近朦朦胧胧的。
我口里充斥着咸咸的血腥味,身上沉沉的,鼻腔里都是木屑和雪花,五官疼的扭曲在一起,眼睛都睁不开。当时我的脑海里就一个念头:我这是要死了吗?可我还什么都没做,就要被一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公主给砸死了吗?
“嘶。。好痛啊。。”慕容盈在我耳旁轻轻呻.吟.着,声音中还带着尚未平复的恐惧和后怕。
我勉力睁开眼,望着趴在我身上的罪魁祸首居然还先我一步开始哼哼唧唧起来,心中就有点不大乐意了。
“这还不是你自找的,我才痛死了呢。”我想都没想,就很自然地脱口抱怨道,“我真是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真倒霉。”
短暂的沉默后,我身上的人又惊又气地瞪着我斥道,“你。。你放肆!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这样同我讲话?!”
这时宫人们也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我们周边碎裂的木头和车轱辘移开。她们小心地将公主从我身上扶了起来,围着她惶恐地四处检视着身上有没有受伤。
但她十分厌恶地甩开了那些人,斥道,“你们也不必惺惺作态!”
我揉着酸痛不已的腰臀,用手肘勉强半撑在裘皮上望着她,艰难喘息着没有说话。
这位长乐公主,真是随时随刻对谁都这么恶劣刻薄吗?
杨忠似头猛虎般红着眸子飞奔过来,当看到公主还能好端端地站着的时候,我感觉他又快哭了。
还是他有点良心,走过来扶起了我,带着哽咽道,“多谢。。多谢你了。。”
“杨忠,此人是谁?”慕容盈似乎已经忘了她刚才从高处坠落的惊险和害怕,一心更想探究我的身份。
“这。。这位就是。。”杨忠望着我,又望望慕容盈,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向她介绍我比较妥当。
这时,冷岚歌也从高楼下来,裙摆慌张,几乎算是小跑而来,完全失了太后的体统。她疾步走到慕容盈面前,抬起素手,就要作势挥下。
慕容盈昂着头,亦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她。
我望着这一幕,心道不妙,大气都不敢出。
其余人等也都怔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太后要打公主谁敢阻拦?
但冷太后的手终是没有打到慕容盈身上。她眼眶微红,素手僵在半空中良久,还是颓然垂下。只听她极轻地叹道,“罢了。你终究不是本宫的女儿。”
只一瞬间,我看见慕容盈脸上所有的表情一下子失控了。
她声音颤抖,却带着尖锐,“谁稀罕做你女儿?!倒是你,一心想嫁给父皇,却一辈子都没能得偿所愿吧!”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清响,连我的心头都颤了一颤。
慕容盈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红着眼眶,死死盯着面如冷霜的太后。
良久,只听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我恨你,便用力推开左右宫人,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慕容盈离去的背影,只想说,原来真正的后宫之事远比街头小佬儿添油加醋讲出来的还要曲折复杂。
良久,冷太后卸下脸上的冰霜,极疲惫地转过身。
她在看到我的瞬间,美目中似乎闪过了一些东西。
她盯着我,像似在确认什么。
不得不说,纵然我是女子,但也不敢直视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太久。
没等还未缓过神来的杨忠提醒,我自己就双膝一软,先跪倒在她的凤裙之下。
然后杨忠像似如梦初醒般,也急忙随我一起跪在她的身前。
“小忠,这位救下长乐的人莫非就是。。。”冷太后盯着我,欲言又止。
“回娘娘,据臣判断,此人身份不假。”
杨忠颇为诚恳地回道,可能其中也包含了一点对我刚才救下公主的感激之情。
冷太后点了点头,朝身旁的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发话道,“文莲,你先带他去长阳殿歇息,再找个太医给他检查一下。。。”
还没等她说完,我便忙摆手插话道,“不用不用!无需劳烦太医,我自己就是个大夫!我已经无碍了无碍了。”说完,我怕她不信,忙望向杨忠,“对吧,杨将军。”
“是啊。。归殿下在冀州的确是位行医之人。”杨忠见太后对我也不存什么疑意后,便直接改口称我为‘归殿下’。
冷太后听极忠厚的杨忠都这么说了,才道,“如此,文莲你带他去长阳殿稍作歇息后,便领他来坤宁宫见本宫。”
“诺。”文莲躬身应下,移步到我面前,欠身说道,“请归殿下随奴婢来。”
“好好。。多谢。。多谢。。”我拼命回想着街头小佬儿说过的,在宫中该叫年长的宫女什么来着。
“姑姑。”杨忠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好心地小声提醒我。
“多谢姑姑。”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便随文莲离去。
我还没走多远,便又听到杨忠的声音,“娘娘,这位就是卫家的千金。”
我下意识地回眸一望,毕竟有些好奇。
这几天因为我心情低沉哀伤,始终没怎么下车,所以竟没跟这位同行上京的卫家大小姐打上照面。
雪花忽然飞洒如雨,身穿水蓝裙衫的女子跪在洁白的雪地中央,裙裾层层绽放,似最纯净无瑕的凌霄花。
我转过头时,正巧与她双眸不期而遇。
我一愣,觉得她的眉目有些眼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她朝我平静地眨了下眼睛,我才猛然想起,她是我的恩人!
若不是她,我和娘恐怕都难以活着到冀州,更别说一到冀州就能拥有自己的草庐。
我也拼命地朝她眨眼睛,想告诉她,我认出她了。
但她已经敛下了眉眼,端正恭敬地朝冷太后俯下身子行礼。
“归殿下,有何不妥吗?”文莲转过身来询问我。
“没。。没事。。走吧。。”
我忙收回了目光,思忖着此刻毕竟不是个合宜的相认时间。
我在冀州三年,也寻了她三年。
我的确不是因为她才留在冀州,可却是因为她才去的冀州。
也许对她而言,当时给我的帮助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总想着能再见她一面认真地道一声谢。
可是找她,实在不易,因为我只见过她的眼睛。
我曾经猜测过她的身份,可是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会是卫国公的女儿。
因为她身上的气质实在不似寻常名门闺秀。
我不禁想起了先前阿归跟我形容过的卫家千金卫欣悦——冰雪聪明,温柔顺婉,才貌当世无双,颇有冷后年轻时清绰绝世的风姿。
我又悄悄地回眸望了她一眼,她已经抬起了头,在依旧风华绝代的冷岚歌身前,这分明只是张平凡朴素的面容。最多只能说是清秀。
但偏偏瞧上她一眼,便会让人觉得她很不平凡。
因为她的眼睛。
她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似乎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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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十二岁是我人生的一道坎。
从十二岁那年起,我决定将自己活成男子,因为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给我一些若有若无的安全感。不然我不知该如何踏上不安定的远方。
这是个待女子不善的世道,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女子。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存心想耍我,就在我女扮男装的第二天,我初次。。。来葵水了。
但那天我娘却完全没有管我,因为她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我素来懒得记事情,但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是崇宁七年腊月初四。
因为就在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堪为震动天下的大事——燕翎帝驾崩了。
当时我和娘刚进青州城。我记得听到这个讯息的时候,娘的脚步一滞,竟直接临街坐下,像似再难朝前迈出一步。她的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些我看不懂的表情。最可怕的是,她还一直在自言自语:你怎么能死?你怎么能死?
天高皇帝远,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燕翎帝的死对娘打击这么大,大到可以不顾身边因初次来潮而痛得要死的女儿。
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半知半解地从药箱里找了几块布条和半包草木灰,勉强用上。
那是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从小学医的。
因为无论情况有多糟糕,至少都可以尝试救下自己,否则真不知那一天到底该怎么熬过。
不知过了很久,娘终于站了起来,可她还是一副失神的模样。她盯着我,面容有些凄凉扭曲,喃喃念着我的名。
林慕,林慕。
我登时就头皮一麻,印象中,每次娘叫我名字就没啥好事。所以已经习惯性的,她一叫我,我就头皮发麻,何况她今天还重复叫了两次。
娘缓缓抬起眸,望向阴霾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竟然听到娘极轻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死了,那慕容家欠下林家的债,谁来还?
我当时就懵了。
慕容家?皇族慕容氏还能欠了我们家的债?
娘莫不是疯了。
我慌张地抓住娘比我这个失血过多的人还冰凉的手,求她别吓我。
想我们娘俩人相依为命多不容易,她就我一个女儿,可不能胡思乱想。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该怎么活。。。
我正不知所措地云云,不想娘盯着我,忽然就笑了,笑得十分诡异。
她边笑边摇着头轻声道:是啊。。我怎么能忘了,你还有女儿。。你还有个女儿。
我听不懂娘到底在说什么,有些害怕地望着她,她却极怪异地摸了摸我的脸,将我散乱的发丝轻轻捋好,然后含笑催促我继续上路。
于是,我肚子疼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