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胡不归
北风呼啸,雪花飞扬,贴进脖颈,冻得人直哆嗦。
京畿城郊,摆着茶肆的刘老汉见天已向晚,便开始往驴车上收拾物具。
年关将近,这几日路上行人见稀,他的生意也勉强只够糊口。
他叹息着,刚装载好驴车,便闻身后传来一声,“劳驾,店家可还有热茶吗?”
他一回头,只见一名带着兜帽的瘦高黑衣人背着另一名披着红色带兜帽大氅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女子的头脸埋在那人的颈窝处,似乎睡着了。
两人皆看不清面目,身上像笼着一层淡金色的夕阳。
刘老汉一见之下面露异色,不知为何,竟不敢直视,一时忘了言语。
“店家?”黑衣人的声音很温润,但偏偏令人感到几分莫名的压迫。
“有的。。有的。。”刘老汉忙不迭地端碗接茶,递给黑衣人。
黑衣人从容地单手接过碗,然后偏头问背后的女子,“还要继续装睡吗?下来喝点茶水罢。”虽是一句小埋怨,但语气中分明尽是宠溺。
女子懒洋洋地低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从黑衣人背上下来,“讨厌,才刚刚睡着。”
刘老汉看见黑衣人露出的嘴角微微上扬,先呡了一小口,然后将碗递给女子,“先趁热喝吧。”
女子也不接过,握住黑衣人的手,便就着喝了几口。
刘老汉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恩爱情深的伉俪,竟看得呆了。
“店家可是要回京师?”黑衣人转头问。
刘老汉点了点头。
“今日利市如何?”黑衣人又问。
“哪来什么利市,堪堪只够温饱而已。”刘老汉叹息道。除夕将至,家家户户皆在筹备过年,若不是今年生意实在不好,他也不必这个时间还在冷风中摆市。
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深色的钱袋,上前塞于刘老汉手中,“我娘子身子不适,有劳店家载我二人前往京师。”
虽然是一句请求之言,可刘老汉却觉得自己像听了一道命令般,再加上手上的沉甸之感,让他根本无法开口拒绝。
“请二位客官上车吧。”他弯腰请道。
这两人上车后,一直很沉默。
刘老汉一边驱赶驴车,一边偷偷朝后看。
只见红衣女子已脱下兜帽,闭目轻靠在黑衣人肩上,露出的一张容颜简直惊为天人,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瑰丽明艳。
也不知这女子的丈夫又该是何等风姿俊朗才能配得上她呢?
“听客官口音,就是京师人吧?”刘老汉对两人十分好奇。
黑衣人不予置否,那女子抬头瞪了他一眼,“我不是。”
刘老汉忙扭转过头,也不知方才所问哪里得罪了她,不敢再多言语。
“你呀,再睡会罢。”黑衣人低低地道,“等到地方了,我叫你。”
“睡不着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那女子看年龄应有三十上下,但说起话来还是一派率真。
“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黑衣人苦笑,“那孩子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许久,才听女子道,“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好。。自然是最后一次。”
黑衣人微乎其微地叹息,忽大声咳嗽起来。
“停下!快停下!”女子大叫。
刘老汉忙勒停了下来,转眸只见黑衣人用衣袖捂着唇,正痛苦地咳嗽着。
兜帽被震得脱落,刘老汉一愣。
黑衣人露出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折磨着她的肉体和灵魂。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脸颊上有一道长疤,生生破坏了这张清俊的脸庞,更多了几分难言的沧桑和潦落。剧烈咳嗽的时候,就像一条扭曲的蛇在啃噬着她的脸。
女子手忙脚乱地接茶喂黑衣人服下,颤抖地拍着她的脊背。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抬手握住了女子还在颤抖的手,先朝一旁傻愣站着的刘老汉笑道,“竟不小心被风呛到了,真是教店家见笑了。”随后又伸指点了点女子光洁的额头,“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女子拭去眼角的泪珠,别过脸啐道,“我才没有哭,就是风太大了。”
刘老汉呆呆地望着这二人,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瞥见到黑衣人袖口上的湿处,总觉得那不是漏出的茶水,而是血。
这时候,雪终于停了,可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夜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走罢。”
黑衣人抬眼望着燕京方向的晦暗天际,像似在自言自语。
“无论如何,总归要走下去啊。”
远山又式微,离人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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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就是除夕。
皇宫里处处张灯结彩,今夜皇家在未央设宴,君臣同乐,天下同欢,辞旧迎新。
可我却闷闷不乐。
这到底是什么蛋?居然在我怀中热乎了三天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洛梅跪在我床榻前,说道,“如果殿下还执意不起,那奴婢也只好长跪不起,陪着殿下了。”
我的心情无比沮丧,也明白今天总不能再窝在床榻之上了。
我都快臭了。
独自沐浴完,洛梅看到了站在地上的我,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她踮着脚尖,帮我整理玉冠衣襟,“奴婢也不懂为何殿下和公主如此心急,等春暖花开之后,总会孵出来的不是吗?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这两只蛋真没良心,我暖了它们这么久,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我怏怏地道。
洛梅手上一滞,低低地道,“这种事,又岂是人为可以掌控的呢。很多时候,付出的再多,对方可能也察觉不到。”
这是我第一次在皇宫里过年。
以前和娘在冀州的时候,我会自己研墨写一张‘福’字贴在门上,然后和娘一起包点素饺子,叫上阿真和阿归。家里那时仅有两只碗,我和娘拼用一只碗,阿真和阿归就用另一只碗。
这样一年就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以前觉得清贫了点,现在想来,也没什么不好。
未央殿内,灯火通明,玉盘珍羞,歌舞不歇。
可是皇帝独坐一桌,太后独坐一桌,两位公主各坐一桌,我独坐一桌。
都相距甚远。
这就是皇家的宴,纵然极尽奢华,但母子不能同案,手足不能同席。
阿真在宫中一直很怕见人,我前往未央殿前,喂他吃完圣上赐的腊八粥,揉了揉了他的发才走的。
那件我不再穿的白袍也给了阿真。
给他穿戴好后一看,眉宇间竟流露出几分贵气。
看来,他比我适合这件白袍。
我不是真的阿归,但却是真心将阿真视作弟弟的。
他一直很喜欢花,我打算让洛梅弄点花种,待天气回暖,就可以播种了。
这里地方大,空着确实怪可惜的。
只是不知,我又能否在这里待到百花烂漫蜂蝶缠绵时呢?
正想着,忽然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一转眸,竟是那位长安公主慕容泠。
她的身后还站着那名带刀的女侍卫薛梓楠,望着我的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丝戒备,让我不自觉地缩了缩手。
“小林子。。不,归哥哥,我们又见面了。”慕容泠轻声道。
我的身份其实不难猜,只能一时骗过这盲眼的小公主,自然是骗不了那火眼金睛的薛侍卫。
“是啊。。咱们又见面了。。”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泠妹妹,上次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一开始只是担心说了我是谁你也不信。”
她很通情达理地摇了摇头,“没事的,我知道归哥哥都是好意。”
“归儿,你何时同泠儿相识的?”坐在上座的冷太后看见我们两人正在同席交谈,有些诧异地问道。
慕容泠深居简出,除了这种普天同庆的盛宴,几乎不会露面。
皇帝的眸也冷冷地投了过来。
还有慕容盈那幽凉沉寂的目光。
“一面之缘,一面之缘。”我忙垂下头,谁的目光都不敢对上。
“回母后,泠儿有一次不慎跌倒了,刚好是归哥哥将我扶起的。”慕容泠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没事罢?”冷太后第一次听说这事,目露担忧地望着慕容泠。
“母后,泠儿已经没事了。”她露出浅浅的梨涡,伸手比划道,“多亏了归哥哥,还一下子将我扭伤的脚治好了。”
“哪里哪里,那么小的事情,泠妹妹何足挂齿呢。”我忙摆手道。
“朕也有所耳闻,听说瑞王以前在民间是行医的?”皇帝忽徐徐开口问道。
“是。”我朝他点头。
“既如此,瑞王何不试着看看皇妹的眼疾还有没有的治呢?”他不以为然地道。
“皇儿!”此言一出,冷太后目露一丝痛色,压低了声音,“非要在你妹妹面前提这个吗?”
我看见慕容泠脸上的表情就像凋零的落花,一下子失了所有颜色。
她低落地垂下眉,水汽氤氲在眼眶中。
薛梓楠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想带她先离殿。
我攥了攥拳,我明白患者被直揭伤疤的那种痛苦和委屈。
我不懂。
这个皇帝。。为何对自己的亲妹妹也如此残忍?
我霍然站起身,不知哪来的勇气,对着皇帝道,“泠妹妹这只是轻疾罢了,臣虽不才,但也愿一试。”
“瑞王好大的口气。”皇帝像似在故意激我,道,“两年前皇妹患上此疾,见过医者无数,说这只是轻疾的你倒是头一个。真是让朕格外好奇,瑞王究竟有何妙手回春的本事?”
“三个月!”我伸出三根手指,在未央殿一字一句地道,“三个月之内,我必治好皇妹。”
“若治不好呢?”皇帝立即逼问。
“归哥哥!”慕容泠大急,摸索着抓住了我的袖子,“什么。。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我望着她失神无助的眸子,即使单纯如她,也知道跟皇帝斗气是件极不明智的事罢。
但是,越见她这般为他人着想,我就越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若治不好。任凭皇上处置。”我昂首直视皇帝。
他沉默了半晌,终是轻轻抚掌笑道,“好。”
“咣”的一声清响,突兀地在未央殿响起。
是慕容盈,她将金樽重重地扣在桌案上。
“有一只蚂蚁。”
“真是愚蠢,不过是只小小的蝼蚁,还敢爬上皇家的玉案。不自量力。”
她淡淡地道,拂袖起身就要离席。
“长乐!”冷太后的声音中压抑着怒,她的目光扫过所有人,“你们都够了!”
“哪怕只有一天,难道就不能像寻常百姓家一样坐下来好好用膳吗?”她问。
我心道,寻常百姓家也不会把吃饭这件事说成用膳的,但太后言语中的无奈确实令人心酸。
“我已经没胃口了,想出去走走。”
慕容盈显然并不领情,轻轻落下一句,还是抬脚离开了未央殿。
“请母后恕罪,泠儿也想。。想回去了。”慕容泠轻声道。
冷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身心疲惫地摇头道,“罢了,都散了罢。”
她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文莲忙扶住了她。
她身上那些繁复精美的华服衣饰似乎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无法遮住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只走了一步,就倒下来了。
“娘娘!”我第一个冲了上去,仓惶地将手搭在她的脉搏上。
她的内息非常紊乱。
我抬眼,惊怒地望着皇帝。
他该是慕容家唯一还活着的男人了,可是他为何对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妹妹却如此冷漠残忍?
我瞧他怔怔地朝太后伸着手,分明是想去扶她的。
可是他的脚,却还站在原地,倔强地不肯前行一步。
他一对上我的眼神,便慢慢收回了手掌,攥成了拳。
“即刻送太后回宫,速传太医。”
说完这句话,他咬了咬牙,大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