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君非君
阿木一早回到房中的时候, 榻上的人似乎还在熟睡。
她放轻了脚步,不带一点声音地移步至床榻, 褪去外袍和面具,静悄悄地从身后环住了那个温暖的娇躯。
“你回来了。”楚夏缇没有转身, 她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你会觉得她压根就没睡过。
“抱歉。。是我回来晚了。。”阿木很惭愧, 微微搂紧了怀中的佳人。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你又不是去偷情。都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阿木面露一丝尴色, 但语气里没有显露出任何波澜,“只见了那小鬼一人, 打算教她一些基本的轻功。这孩子习武资质确实挺差的, 除了练练逃跑功夫,其他刀枪棍棒怕是都行不通了。”
“哦。”楚夏缇似乎不是很感兴趣。
两人明明是极亲密的姿势,可阿木明显感到气氛十分僵冷。
“小缇。。听说薛大哥病了。。你我想法子去见见他罢。”她只好提一些别的事与她讲。
“嗯。”她又只吐了一个字。
阿木也只好保持沉默了, 抬起下巴轻轻吻了下她的发,便闭上了眼睛,她也真是有点累了。
许久, 半梦半醒间, 她听见怀中的人像似呢喃了一句, “都见见罢,只要你想。”
但她太累了,没有应声。
薛义, 曾是燕山四侠之首, 后出山随襄王慕容颜平乱守疆, 也一起经历了‘未央之变’。襄王称帝后,念其功高,封为燕山侯。这位侯爷处江湖三十余年,处庙堂十余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此生真正做到了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
薛府,临街不过两扇黑漆小门,两尊小石狮子。
常常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是当朝宰相薛义的府邸。
即便进入之后,也没有雕栏玉砌或是金屋藏娇,目之所及皆是郁郁葱葱的花木和列列整齐的武器架。确实不像是朝之重臣的府邸,倒像是某处不知名的武馆。
自从薛大人前几日下朝时不慎跌下金銮殿前的长阶后,便一病不起,寸米难进。
宫中御医来看过,京中名医也来看过,大多都摇着头,悄悄暗示薛相义女薛梓楠可以准备后事了。
当然,这么暗示的医者最终都被悲愤交加的薛千金用拳脚功夫轰了出去。
于是,再没人敢上薛府看诊,自讨苦吃。
这日傍晚,有两个来路不明的人物自称是云游四海的神医,敲开了薛府的大门。
此时的薛千金已经心灰意冷,虽见这两人面目不清打扮可疑,但还是亲自带他们走进父亲的房间。
两人一踏进昏暗的房间,满室浓郁又悲伤的草药味,病榻上约莫五十上下的男人满头灰白,目光有些呆滞地苟延残喘着。
楚夏缇鼻子一酸,又转身踏出门外。
“小缇?”阿木望着她。
“你先进去罢。。我一会再进来。”
楚夏缇深深呼吸着,捂着胸口难受地道,她见不得熟悉的人们垂死的模样。
阿木点了点头,背着药箱先跟着薛千金走到薛义的床前。
“爹,来大夫了。”薛梓楠含着眼泪,试图扶起薛义。
“我不是说了。。不想见任何陌生人吗?”薛义含糊地道,虚弱地推开了薛梓楠伸过来手臂。
“让我,试试罢。”她和薛梓楠调了个位子,不顾薛义的挣扎用力扶起他,极轻地再他耳边唤了声‘薛大哥’。
薛义瞳仁一缩,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头对上她面具下的眸,“你。。你是。。”
“我是来看你的,薛大人。”她一字一顿地道,帮助他靠着枕头坐了起来。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薛梓楠感到异样,问道,“爹,怎么了?”
“梓楠,你先出去。”薛义吃力地道,“让这位大夫,好好地看看爹。”
“是,爹!”薛梓楠心生一丝希望,看起来父亲总算是有了几分求生的意识了。
薛梓楠退出去之后,薛义挣扎着想下地跪拜。
“薛大哥,我只是阿木。”她忙伸手按住了他。
他怔怔地望着她,许久,才口齿浑浊地问道,“慕兄弟,这些年还好吗?”
“我很好。”除了这三个字,她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
“那您所途径之天下,都还好吗?”薛义又问。
她没有回答,却静静地道,“薛大人还记得罢,我不幸为君的那七年里,多少次曾与卿彻夜畅想着这个天下。想着这个国家要太平昌明,百姓要和睦友爱,将士不必死守边关,四海皆可仇怨消弭。终有一天,虎狼殆尽,山河永定,从此江山如画,全卷在笔墨里。”她顿了顿,终是答道,“时至今日,哪怕我途径之地,并不尽如人意,但我仍然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到来的。”
薛义心有所感,虎目含泪,忍不住叫了声,“陛下。。”
她摇了摇头,“我不配被称之为君,但卿却实为国之栋梁。”
“老夫出身山野,又算哪门子的栋梁,不过是块还能凑合烧的薪柴罢了,如今怕是已烧到尽头,也是时候该寿终正寝了。”薛义哑哑地笑。
阿木不忍卒听此言,但亦没有落泪。
这君臣两人都是历经了太多的生死坎坷,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
但她还是难过,到底还是难过,伸手握了握薛义苍桑干瘦的手背,“薛大哥别这样说。”
“慕兄弟也不必过于难过,生生寂寂,本就是万物本分。薛某老了,无非是时候到了罢了。朝中不少人都觉得薛某这次病重是因为阴谋,其实真不是。那日退朝,薛某照常走在百官之后,踏出金銮殿的时候,看着冉冉升起有些刺眼的晨曦,薛某只是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一下子觉得身上的朝服太重了。不过想找个地方稍坐歇息一下,不想人便滚下去了。”他满脸皱纹,自嘲般地哑笑道,“真是老了。”
当年的燕山四侠,朝中只剩下薛义一人。
杨忠之父杨大有在慕容颜登基不久便病重离世,死前替儿子向她求了同长乐公主的姻缘,算是安然阖目;性格直爽的祝远山死于朝党之争,是她没能保住他,算是含恨离世;最寡言沉默的史峰对朝堂之事心灰意冷,遂携一舟美酒挂冠离去,飘摇海外,此生都未能再见,算是含憾离去。而今。。。薛义也老了,累了。
世间最让人扼腕之事,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气短。
“薛大哥受苦了。”阿木哽咽道,“还有杨二哥,祝三哥,史四哥,是我对不起你们。”
薛义摇了摇头,道,“倒是慕兄弟你。。遭世人之谤,忍九死之苦,何其不易。”
她也摇了摇头,“我现在很好。”
薛义盯着她,忽笑了出来,“说也奇怪,最近我常常梦见咱们当年在燕门关不打不相识的事情。那时候的你。。。真是抱歉。。。这么多年来,一直忘记道歉了,当年薛某还打了你。”
“打得好。”她红了眼眶。
“真的是老了,最近老爱做这些杂梦。好在春天快来了,其实老夫也没想这么快死,总想着再熬几天,等真真切切吹过一场春风,将燕京的雪全都化了的时候再沉沉睡去便好。”
“倒也不算贪心。”她强笑着打趣。
“到那时候,慕兄弟你也能赶上梨花开得最好的时节。”他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既然回来了,不妨多留几日,再看一眼燕京的春光罢。这里,毕竟是你的家。”泪水终是趟落了下来,“薛某也想回家,但现在看来,也只能等死后了。”
她低沉地道,“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还是燕门关最美。就连我也想往后。。。”
薛义重咳着打断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五妹呢?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薛大哥。”楚夏缇不知何时,已踏了进来。
薛义朝吃力地她招了招手。
她含泪走到她的身旁,并肩望着他。
“好。。好。。还是相配的很!”薛义盯着她二人,喘息着玩笑道,“这些年,慕兄弟待你如何?还敢不敢动不动就抛下你啊?需不需要大哥去取铁杖来帮你打断她的腿啊?”
阿木脸上一阵红白,不敢瞧薛义,也不敢瞧身旁的楚夏缇。
楚夏缇轻轻瞟了她一眼,道,“她待我很好。但我还是想看薛大哥舞一番铁杖,那才是全天下最威风的。”
“小缇!”她想要制止,但薛义挣扎着站了起来。
“好。。好。。你若想看!怎敢不从?”他竟像似回光返照。
他大步走出房门,在庭院中等候的薛梓楠见了又惊又喜,“爹!您好了?!”
“去取爹的铁杖来!”
“爹?”
“快去!”
楚夏缇也推了她一把,“你也去,陪大哥再回一次燕门关,再回一次当年罢。”
“小缇。。”她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武器架旁,随手拎了一杆木枪,甩了一个枪花,指向薛义,“来罢!打完了,咱们还要坐下来一起吃酒呢!”
“好。。那咱们快点打完,慢慢喝酒!”
薛义举杖,用尽全力扑向她,杖法虎虎生风,招式大开大合,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
他是燕山薛义,铮铮铁胆一生,举杖厮杀万里,不该死在病榻上的!
他忽仰天大吼了两声,“燕山薛义!燕山薛义!”然后停了下来,铁杖从手中滑落,青山将崩也!
她忙丢下了枪,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地接住了他。
他口中溢血,唇边含笑,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道,“陛下。。臣出身山野,回归山野,求仁得仁,也算是死而无憾。但臣死之后,朝中蛰伏之诡谲必会显露马脚。天下安定有时,怕是终有一乱,陛下思之所愿的那天,也不知要何时才能等到了。。臣知陛下虽其身在外,心中却始终背负良多。。既然选择这个时候归来。。想必也是早有觉悟。。时也命也。。但请恕臣这次不能陪君走下去了。。还请陛下多受累。。再为这个天下杀一条血路出来罢!”
说完此言,他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先一步回燕门关喝酒去了。
再为这个天下杀一条血路出来吗?
她缓缓抬起赤红的眸,远山如鸦黛,落霞如殷血。
即便旁人再成全,可这个天下,到底是不肯放过她的。
那就只能——战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