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七年(中)
她换了幅模样, 混迹在侍卫之中,和许多人一样, 默默望着‘自己’的遗体随舟远去。
‘遗体’周围洒满了易枯的鲜花和易燃的干草。
“送她走罢。”一袭盛装的皇太后冷岚歌淡淡发令, 眸中不见悲喜。
一排侍卫应诺出列, 她也在其中之一。
他们举起了手中燃起火的弓箭,嗖嗖数声, 离弦而去, 那扁小舟很快燃了起来。
火光如龙迅速围成一圈,人们渐渐看不清火光中的先皇。
大臣们的眼神开始恍惚迷离, 翎帝的死实在太突然,可又太平静。
谁能想到,这位兵戈铁刃中度过一生的君王离去的时候居然没有掀起一点腥风血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火光中远去了,化为灰烬了。
而烈火燃尽时, 便是新的大燕。
人们忍不住将目光移到了那名美若天仙的皇太后身上。
此时此刻, 人们都不禁在心中感慨,这名看似在水一方的柔软女子, 居然也是有如此手段的。
她也偷偷侧目, 望了一眼盯着火光怔怔出神的冷岚歌,又把视线移到站在她身旁的那抹明黄身影上。司彦,她的侄子,不过才十来岁的孩子, 没想到脸上竟会流露出那种复仇后快意又扭曲的神情。
唉, 这孩子是如此的恨自己。
她在心中隐隐叹息, 可这就是皇家。权力之下,何情可托?
更何况的确是她亲手杀了他的父亲,他恨她也是天经地义的。
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将皇位还给他的。但这一天,的确比她心中预计地提早了几年。
她不知是对是错,但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就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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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拐进一旁的小巷子里。
她面无表情地走着,走得越深,空气中弥散着的酒香和胭香便越浓。
有妖娆的女子朝她伸臂抛娟,有清秀的小倌热情地招呼,她全都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一处阴暗的角落中。
那里躺靠着一名衣衫褴褛满身酒气的流浪汉,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掀袍坐在他身旁,也没去瞧他,从袖中掏出那根写着她此生姻缘宿命的签子,沉声问道,“这是你干的?”
那流浪汉半睁开一只眼,瞟了下签文的内容,哑声笑了出来,“写得挺准,但还真不是我。”
她低头不语,她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再说谎了。
段无忧,曾经名满天下的无忧公子,因为一场又一场的谎言,左右了局势,左右了天下,左右了她,几乎左右了所有人。
可他终究没有骗过他最爱的人——她的九弟,慕容炼。
当九弟的血洒在他脸上的那刻起,她知道,这个人再也不可能说谎了,也没有必要说谎。
九弟的遗愿是让她永远不要治段无忧的罪,她不能不答允的,便赐给他免死金牌。
死罪可免,可活罪,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这些年,他一直在惩罚自己,她都知道。
看着曾经风度翩翩的儒雅先生变成如今这副潦倒落魄的酸臭叫花子模样,她也已无话可说,虽然她也知道,即便改头换面了,这个男人依旧不容小觑。
“听说陛下今日是跟那位娘娘一起去的连云寺?”段无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的问道。
“你消息依旧很灵通。”她冷冷瞥了他一眼。
“不过刚巧有两个小鬼在连云寺附近要饭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了圣上的车驾罢了。”他伸手挠着头发里的虱子,极漫不经心地道,“对了,也碰巧看到了,在圣上和娘娘进去之后,又来了另一辆车驾。”他顿了顿,别过脸,望着她,“如果那两小鬼形容没错,看样子该是那位娘娘身旁的宫女,说是看见她塞了点银子给一名小沙弥,不过不清楚嘱咐了什么事。”
她婆娑着手里的签,许久都没有作声。
“看来,那位娘娘是比陛下更早下了决心啊。”段无忧道。
她还是没有说话。
“啧啧,襄王已暮天边路,巫峡迢迢旧楚宫。看来那位娘娘这是要放陛下去找公主...不,王上啊。”段无忧极大逆不道地笑道,“我该道声恭喜吗?还是陛下实则根本舍不得走?”
她脸色变了数变,还是一句不吭。
“对了,其实有件别的事,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段无忧望着她,难得地语气正经了些。
“说罢。”
“或许陛下也有听闻,您多年未曾纳妃封后,膝下除了长乐公主又别无所出...再加上您的这张脸...”他目光无礼地上下扫视了她一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欲言又止,“其实陛下不是懂楼兰的易容术吗?完全可以再修饰地更像...一些啊。至于孩子嘛...相信只要陛下一句话,大家都会相信长安公主是您和那位...”
“我很累。”她黯然打断道,“一直伪装,一直说谎,真的很累。”
段无忧望着她紧锁的眉头,叹了口气,还是继续道,“还有秦.王.府。秦王殿下近年来可是云集了不少被您削贬的景帝旧臣,他们都对您极其不满。段某斗胆问一句,若秦王欲反,陛下是杀还是不杀?”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抬手遮住了眼睛,“段无忧,你还是如此能说会道,不怕我先杀了你吗?”
“如今段某这条贱命,怕是送给陛下,陛下都嫌脏罢?”段无忧从袖中摸出一枚脏兮兮的白色棋子,笑得有些张狂,“况且段某说的可是大实话,如今陛下坐在那个位子,应该鲜少能听见有人跟您说实话了罢?”
“是阿...所以我真舍不得杀你...”她掸了掸袍子,站了起来,淡淡地笑了笑,“你可要活得比我久啊。”
段无忧眯着眼望着她,只觉得阳光突然太过猛烈,眼前这人的容颜像似要在强光下消散了一般。
她思忖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在他怀中,“替我我保管罢,希望我永远都不必回来问你拿。”
段无忧低头一看,登时心中一惊,再抬眸时,已不见她的人影。
“看来终是做好决断了啊。”
段无忧喃喃自言自语着,将掌心的一方玄铁制的令牌牢牢攥了起来。
呵,再见了,慕容颜。
哦,不...若是如您所愿,应该是不要再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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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至,长河之上,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慢慢沉下,一列赶着牛马的商旅载着货箱朝燕门关的方向行去。
“今晚再凑合一下,明晚,最迟明晚咱们一定能抵达燕门,到时候就可以抱着美人吃香喝辣了!”领头的胡商莫卢打了个休息的手势,骑在马上回首高声吆喝道。
队伍里都是年轻的小伙,听到这话登时传来了几声肆无忌惮的大笑和口哨声。
卫昕悦脸上一红,忙摸了摸自己唇上贴的小胡子,然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弯下腰,极快地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再将自己的脸涂得更脏了一些。
队伍陆续停了下来,人们开始呼唤同伴搭起帐篷,烧柴打水,一时间喧腾的叫嚷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支来自五湖四海,往来燕京和漠北的商队。自从翎帝继位后,漠北和燕国两国太平,贸易不断。中原的丝绸和茶叶花种传到了草原,草原的马奶酒和天然珠石也传到了中原。
而燕门关,则成了最繁盛的中间地带。
莫卢铺好脏兮兮的毛毡毯,拿出风干的牛肉,朝不远处一名正在劈柴的黑衣人客气地喊道,“阿木兄弟!别忙活了!快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
那清瘦的黑衣人微微抬眸,半张脸都裹在围巾里,她朝莫卢沉默地摇了摇头,继续埋头劈柴。
莫卢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自己坐下,啃着干巴巴地牛肉。
阿木不是他们商队的人,是他们中途遇到帮他们打退马贼的恩人。
没人知道她到底要去哪,这人很少开口说话,只说过到了燕门就各自分道扬镳。
卫昕悦一边心不在焉地将牛车拉至一旁,一边借着牛身挡住自己,偷偷打量着阿木。
她知道,这个阿木就是燕翎帝。
她双眸通红,布满血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休息好了。
从翎帝大殓起,她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她不信...那个人就这样死去...更不相信...那个人会像传言一般死在姑姑手中。
于是,她利用她的三脚猫功夫,偷偷潜伏在灵堂梁上。
她又冷又困又难受,直等到快从梁上掉下来,才看到冷岚歌和肩上扛着一人的薛义走了进来。
隐隐听见薛义问姑姑什么‘后不后悔’之类的话。
她瞧见姑姑摇了摇头,然后薛义就把肩上扛着的易容过的人和棺柩里的人互换了一下。
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也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她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跟踪着那个人。
许是那个人的心绪纷杂,所以一直没注意到她。
看她进入商队了之后,她便也乔装打扮,买了一头牛和几壶上好的茶叶混进了队伍。
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期间她也有想过要不要和她相认,然后问她为什么要期满天下人、连皇帝都不要做了...
可是...她又更想知道...一个不惜假死连皇帝都不要做的人到底是要去哪?去干什么?
就这样,她便一直默默在队伍里跟着她,没有相认。
而自从出了燕京以后,她注意到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迷惘了,有时望着远方发呆,有时又望着燕京的方向发呆。
看来这个人的心里...真的藏着很多事...
卫昕悦望着她,偷偷叹了口气,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一直憋着很辛苦罢...干嘛不找个人说出来呢...”
话音刚落,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乐兄弟,你在看什么?”
她吓了一大跳,忙转过身,一看是那个对谁都很热情的领队莫卢,忙粗着嗓子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我是看牛身上有虱子...我在抓...”
“还管牛做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的小花脸,你是摔进泥巴里过了?”莫卢没有恶意地笑道,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河,“那边有条河,我是看你实在脏得够呛,快去洗洗罢。不然你这个样子进了燕门关,人家只会当你是乡巴佬,哪有姑娘会...”
“我一会就去!”她脸皮发烫,忙高声打断道,低着头牵着牛迅速离开了。
莫卢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唉,这也是个怪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卫昕悦才敢偷偷爬起来,踮手踮脚地走过呼噜声震天的帐篷,来到了河边。
她左右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才敢弯下腰,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沾了水擦了擦自己的脖子,登时露出了白皙胜雪的肌肤。
要说不难受,是假的。
她没想过自己居然会为了另一个人,完全不顾自己世家小姐的身份,竟会混在这么多男人之中,风餐露宿灰头土脸的。
从小到大,她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为的是什么呢?
就算..就算那个人不做皇帝了,离开燕京了..又如何呢..
她的心里...已经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既然都明白,那自己做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扬起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忽然有点想哭,只好伸手朝脸上泼了两把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背后忽然传来冷冷一声,她心中大惊,刚想站起来却脚下一滑,然后她一头摔进河中。
糟了!她不会水!
河中暗流汹涌,青丝一下子在水中散漫开来,假胡子也被水流冲走了。
冰凉的河水呛进她的五脏六腑,窒息感接踵而来,她惶恐又无力地扑腾,却感到身子不断下沉。
‘扑通’一声,一个黑色的人影扎了进来。
最先入眼的,是那人脸上那道又长又深的疤。
她忽然忘记了争扎,恍惚中竟鬼使神差地朝那个人的脸庞伸出了手。
一定...很疼罢?
混沌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在她触摸到那个人脸颊的那一瞬,她看见她的眸子深处蒙了一层自己看不懂的雾光,好像是爱,又好像不是爱,好像是欢喜,好像又是悲哀...好像是一种比爱恨悲欢更加复杂的感情。
然后她腰上一紧,被她用力拽进怀中,灼烫的唇便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
时间仿佛停住了,她瞪大了眸,疑心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觉。
可眼前几欲疯狂的眼神和唇齿间近乎撕心裂肺的纠缠都叫人避无可避。
是真的。
但,她不是在吻她。
说不出的难过忽然铺天盖地的卷来,她开始拼命伸手推抵着她,终于令她眸中恢复了些许清明。
“哗——”的一声,那个人终于带着她出了水面。
她一上岸,就再也忍受不了,好像所有的酸楚委屈全都随着泪水迸发了出来,她啜泣地盯着她吼道,“我不是她!我不是她!”
河边的动静惹得整个商队的人都在睡梦中惊醒。
人们举着火把跑过去一看,全都怔住了。
只见一名即便穿着男装也难掩绝色的少女正跌跪在地上哭得很伤心,而那个阿木脸上挂着谁也形容不出的表情。
火光下,她脸上的那道疤像红色的小蛇一般狰狞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