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君生我未生(六)
本尊坐在床沿上, 静静的听跪在面前的一云绝望甚至到平静的说完了这一切。
在毁灭了那一个曾经真心实意爱戴错掠影将她视作圣人的村庄后, 错掠影带着一云离开了天羽城。
她带着一云隐居在天羽城附近的山林中, 抛开杀害一云父母和村民的罪行, 错掠影也算是个心灵手巧的美妙人儿, 她一本正经的扮演着药娘的角色, 每日教一云辨识草药, 闲暇的时候, 还会手把手的教她一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比如怎么用法术蛊惑山野里奔逃的野兔, 又比如在一云的腮边凭空变出一朵娇艳的玫瑰。
一云依赖着她,依赖着这个美若惊鸿温柔缱眷的美人, 她会在打雷的雨天抱住一云, 哼起家乡的小调,哄她入睡, 也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带她出门打猎, 带着一云骑上豢养在小竹楼下马厩里的两匹小红枣马, 在山林里快活的穿梭。
错掠影有个规矩,她不许一云见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错掠影说,这是因为要成为药娘, 不可有杂心,不可为外物所扰。一云每每问起她家乡的事情, 错掠影便会安慰她, 只要她学成了, 日后必然送她回家去看一看分离多年日渐年迈的爹娘。
错掠影说的话在一云的心里如同天谕,她没有不信的道理。
一切的终止,都在那一天。雷雨的夜里,错掠影披了斗笠,冒着倾盆的大雨推开虚掩的柴门而去。那如盆泼的大雨里,一云守在门口,她听错掠影说,她要去山下救一个人,那个人重病缠身奄奄一息,若是她再晚去一步,这个素未相识的人,那条命便要没了。
一云乖巧的守在窗扉前,瓢泼的大雨里,雷电交加。她看着那漆黑一片宛若天穹撕裂的夜幕,听着那雷霆如同万钧战车轰隆驶过九霄,划过天边的惊雷如同九转银蛇链,银光骤然一闪,雨点落在屋顶,噼啪作响。
她抱成一团,守在窗前。漆黑的夜幕里,豆大的雨点猛烈的敲击着窗扉,屋顶的瓦石几乎要碎裂开去。一云抱着膝盖,坐在窗台前,百无聊赖的用银簪挑着灯花,可待她转头望向那暴雨淋漓的黑夜里时,一云突然睁大了眼睛。
在那漆黑的几乎化不开的夜幕里,狂风骤雨里,突然跌跌撞撞的跑出一个人来。风雨更甚,那个跌跌撞撞的人在风雨里宛若一抹幽蓝色的影子,在深夜里如同鬼魅一般飘忽,他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人的追杀,身上不知是负了伤还是因为疲倦而虚弱,步伐摇晃,摇摇欲坠。
他朝着这一方灯火跌跌撞撞的跑来,佝偻着腰扶着自己的腹部。一云看着他渐渐奔近,在竹楼下,天上惊雷滚过,雷霆炸响,那炙热的白光里,映出一张苍白几乎透明的脸来,那是一个好看的蓝衣男子,身上湿漉漉的衣裳紧贴在精瘦的身躯上,他捂着血肉模糊的腹部,额头上有隐隐的青筋,既是警惕又是紧张的抬头望着在窗台旁掌着灯火的一云。
一云紧张的从窗扉旁离开,她许久没有见过生人,更何况是一个盛年男子。她害怕而又好奇的等了一会儿,再从窗台那里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她看到那个男子在倾盆大雨里倒在了泥泞的地上,鲜血从他的腹部喷涌而出,将他蓝色的衣裳染成了暗色。
一云救了那个人,她犹豫了片刻,出于善心将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男子拖回了竹楼。她为他褪去已经全是鲜血的衣裳,将他放在床上,替他熬了草药,从错掠影的药箱里拿出金疮药涂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个男子发了一夜的高烧,一云手脚无措的将白色的手帕浸入水中,拧干搭在他的额头上。那个男子有着一张好看的眉眼,剑眉星目,坚毅的轮廓上眉头紧锁,他似乎十分紧张,这一夜高烧不退,即使是迷糊之间也紧紧的拽着自己别在腰间的除妖杵。
这是一个除妖道人。
一云尽心尽力的照顾着他,她可怜这个雨夜里闯入竹林的除妖道人,也想等错掠影回来了,告诉她,自己用她教的法子救回了一个路人的一条命。
那个除妖道人在一天一夜的高烧后醒来了,他吃力的坐起身,环顾四周听完一云的话后朝旁边守在床侧的她道谢,解下自己腰间别着的一块玉佩送给她当谢礼。一云坐在床侧,捧着脸,天真的问他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除妖道人朝一云一躬身,他抱着那柄除妖杵,告诉一云他是从天羽城来的,他还有一个师傅,他们一同上山除妖,结果那妖物法力高深,伤了他和他的师傅,最后在关键时刻,他师傅为了让他逃出一命去仙家道门告知情况,舍命挡下了那个妖物。
他如今就要赶路赶回天羽城,他的师傅至今生死未卜,就算身上有伤也不能久留。一云天真的看着他,半响才想起一事似得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洛霞的小村子,它就在天羽城东南方的边上,村子很小,有四十来户人家.......你从天羽城来,你应该知道的吧?”
一云已经离开了村子五年,她满心期待的盼望着这个除妖道人能告诉她家乡的近况。平常错掠影从不轻易对一云讲起家乡的事情,只有被她缠得紧了才会说出三言两语。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生人,一云满是期待的看着他苍白却恢复了一点血气的脸,后者表情微微呆滞,望着她,重复道:“洛霞村?”
一云满脸期待的看着他,除妖道人的神色渐渐变得微妙,他紧紧的盯着一云的脸,语气迟疑道:“我听师傅说,我们所追的那个妖物在五年前曾经在洛霞村出现过,在她走后,洛霞村第二天突然爆发瘟疫,整个村子都暴毙而亡。”
他看着她,神色奇异,慢慢问道:“你没有听说吗?那个村子一夜之间尽数暴毙,百多条怨灵都徘徊在坟地上,那个洛霞村早就成了一片乱葬岗。你怎么会问起这个村子,它早就不在了啊。”
一云看着他,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微微张大了嘴,心跳的紧,却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不敢置信的反驳道:“怎么会,姐姐说过,爹和娘还生活的好好的,隔壁三娘的媳妇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她说,她说等我回去的时候,胖小子肯定都会喊姐姐了。你肯定是说错了,洛霞村,那个天羽城最东南方的村子,村子里有一条小溪,旁边有竹林,夏天的时候还有萤火虫,你想想,你一定是想错了。”
除妖道人皱起眉,他紧紧的盯着一云的脸,摇了摇头:“整个天羽城只有一个名叫洛霞的村子,村子里一共一百零八口人,在五年前的一日尽数暴毙。”
他慢慢的吁了一口气,叹息般的说道:“女妖狡猾异常,她过往之处,但凡久留的地方,见过她的人,皆会被她剜心破肚,或是用邪术召来瘟疫,杀人灭口,所以我和师傅追踪她许久,也没有找到她的蛛丝马迹。近来我与师傅到了天羽城,偶尔见到了街上卖画的字画摊,看见上面有她的画像,这才知道她竟然躲在了天羽城里。”
一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定定的看着一脸愁容脸色苍白的除妖道人,心尖发颤,手脚麻痹,慢慢道:“你一定是骗我的。”
除妖道人掀了被子起身,他朝一云温和道:“姑娘,今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是你该是要知道,刚刚所说,句句属实。姑娘若是不信,大可下山去问。”
一云慢慢的抬头看他,半响才说道:“你们所追的那个女妖,叫什么名字?”
她的面容极其平静,几乎是濒死的绝望。那个除妖道人略一思索,慢声道:“师傅说女妖怪谲,外貌变化千万,名字也变化多端。但我曾听师傅说过,那个女妖,曾经叫做.......掠影。”
一云静静的送走了除妖道人,她缓慢而镇定的收拾了东西,从马厩里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冷静甚至淡漠的下了山去。
下山的小路有数条,竹林潇潇,风掠过,竹叶纷纷。她在路上看到了除妖道人的尸体,除妖道人不过是早一云半个时辰出发,如今便已经横躺在这里,暴尸荒野。
一云站在除妖道人的尸体旁,神情恍惚,她脑袋有些昏沉,又似乎头痛欲裂。她定定的看着除妖道人瞪大的眼睛和凝固在脸上愤怒的神情,寂静无声的握紧了手里刻着明字的双龙诀环玉佩。
错掠影一定是惊慌失措,她不知道自己布置了这么多年的局在一日疏忽下便出了差错,让那落网之鱼逃进了她为一云布置下的金丝囚笼,告诉困于其中还自以为快活的金丝雀,她错掠影是怎样一个人。
她一定是慌极了,才会连尸体都没来得及掩藏,便去往了那竹林。
一云站在那尸体旁边,寂静无声的蹲下,替他合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一个人,冷静到连自己都不敢置信。她没有大哭,没有崩溃,她只是觉得疲倦,骑上马,沿着下山的小道回到了天羽城。
直到她真的去到了记忆里的那个洛霞村。她束起头发,戴上玉冠,一路打听着回到了落霞村,她望着那已经成为乱葬岗杂草丛生的洛霞村,沿着儿时的记忆,牵着小红枣马,慢慢的走到了溪边,在竹林下面,听着风掠过竹林时潇潇的风声,悄无声息的笑了起来。
她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云了,可片刻后,她却跪在地上,手指紧紧的抓着那松软细净的砂石,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的浑身发抖,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手指抽搐,几乎扭曲。她捂着胸口,拼命的撕扯着自己的衣裳,在那心口留下了几道淌血的抓痕,似乎要把那颗心剜出来,才能纾解自己胸腔里的痛苦。
染了瘟疫的村子是没有药师敢进去的,整个村子里的人,她所熟悉的父母,她隔壁爱笑的三娘,还有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三虎,他们在受尽折磨后同一天里接连死去。蚕吐丝时的沙沙声,梭织穿过踞织机时轻柔的声音,母亲哼唱的童谣,父亲放在一云头顶温暖而粗糙的手,一同被错掠影带来的瘟疫埋葬在了这片野鬼哭号风声凄厉的乱葬岗。
后来的事情,便是本尊和赤炎所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了。一云用那块刻着明字的双龙诀环玉佩冒充了那个除妖的年轻道人,认祖归宗回到了明府,之后借着这层身份拜入了九岭神山,逃避错掠影的追踪。
本尊和怀里的赤炎听完了一云的话,都是一脸唏嘘。一云跪在地上,肩膀抽动,声音压抑,她低着头,本尊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泪落在地上,渗入暗红色的木板之中。
我低头看了看赤炎,她眼里也有些黯然,兴许是替一云往日里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儿感到惋惜。似乎察觉到我在偷偷看她,赤炎抬起头,湿漉漉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盯着我,在我手心里写道:“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老是在偷偷看我?”
我咳了一声,自然而然的挪开眼睛,重新将目光挪回到一云身上:“那是错觉。”
面前一云还兀自跪着,见赤炎两只大眼睛朝我眨巴,投之以你在偷看我你以为我不知道的眼神,本尊连忙挪开眼,朝一云冷淡道:“本尊对你和那错掠影的恩怨情仇没什么稀奇的,我只是想知道,当年错掠影是如何逃过诛仙台一跳,活到如今的?”
这世上,没有比诛仙台更难熬的刑罚。本尊想知道,她错掠影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在诛仙台之罚下,还能保得缙云公主一魂一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