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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香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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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翡丽并没有说唱就唱。

他去找乐队要了一件戏服。楼先生大约一早是想让余飞扮上后唱的, 但余飞后来告诉他她有不得粉墨登场的誓言, 楼先生也就放弃了。但乐队那边仍然把戏服带了过来。

余飞见白翡丽将那大红袍披上,低声问道:“为什么要穿?”

白翡丽低头抖着长长的水袖,将一双手露出来,道:“一辈子就做一次的事情, 当然要做好了。”

他之前穿着太现代,披上这一件戏服红袍之后,果然观感上顺目了许多。

他本来生得眉目柔丽, 女相清媚, 平日里因为气质眼神仍是男性化,并不让人觉得他女气。

然而这时候一身大红盛装披上, 他竟俨然换了一个人。

这种感觉和扮作旦角的倪麟截然不同。倪麟的乾旦, 靠得是浓重的装扮和精湛的表演, 但当他离了戏台, 哪怕仍是旦妆, 她仍能看出, 他还是倪麟, 她的师叔。

白翡丽现在没有化妆, 甚至连《不二大会》出场时那种偏女相的妆都没有化,更没有任何做工。但他就能给人一种感觉, 他现在就在长平公主这个角色里。

天然妙目, 正大仙容。

余飞忽然明白了白翡丽的意图, 没有多言, 亦拿了那件驸马的红袍披上, 又用发绳将长发高高结起。她目光转侧,删繁就简,眉宇间展开疏疏朗朗的山河画卷。

白翡丽的头起得很轻,并不着力。整个宴会厅的灯光暗下来,聚光灯打在他二人身上。白翡丽抬眼,目光缓缓望向周侧及头上,轻轻念道:

“倚殿阴森——奇——树双——”

余飞知道他能拟女声,然而这一声出来时,若鸣凤初音,亲眼所见和在网上听着到底不同,还是让她和其他观众一样,惊艳了一下。

他的声音本来是清磐似的,如果说上一次唱驸马周世显,他是压着嗓子着往低沉宽厚上去,多少有些刻意,这一次却是彻底放开了来,更显天然。

余飞唱男声,又何尝不是更自然,随心而至,游刃有余。“明珠万颗映花黄”一句出来,抑扬顿挫,深郁沉浑。

座下人哪里想到这二人扮唱起来,竟是假凤虚凰,阴阳颠倒却又浑然天成?这驸马周世显,自有一般男演员所没有的俊逸风流,而那公主长平,身清骨媚,又岂是一般女演员可拟?

“乾旦坤生”,原本就是中国戏曲中一种特别的存在,有着独特的东方美感。京剧“四大名旦” 梅、程、尚、荀,哪个旦不是乾旦?越剧和粤剧的全女班,哪个生不是坤生?只是十年浩劫,女不能演男,男不能演女,从此往后,时至今日,乾旦坤生,在舞台上仍是罕见。

然而艺术之美不会消失。

当这种美,美到了一定程度,人们就会得鱼忘筌,忘却演员本身。

白翡丽唱:“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这一声陡然而至,仿佛那四围都是沉沉污浊,唯这一声跳脱尘埃,断金裂玉,夺空而来。那一个“花”字,缱绻流连,颤音微微,终究是意难平,道尽这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余飞痴痴然地看着白翡丽。

这是一个她所完全不认识的白翡丽。她与他相识两年半,有过最亲密的半年时光,可她越来越发现,她完全不了解他。

他过去对她克制、矜持、羞涩、有礼节,进退有度,至多在床上,在黑暗之中,他会对她热情,对她放肆。

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的内心之中有一个王国,有一个仙境,有一片奇异恩典。

这个世界曾像一朵玫瑰一样羞答答地向她开放,她却视而不见。

他的这个世界是脆弱的,如他的名字,翡翠一般晶莹剔透,脆弱而又美丽。

他又唱:“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双手轻挽水袖,一声声,一下下,垂首叹息:“唉——我误君累你同埋孽网!”

座中都有人垂下泪来。

余飞亦心中黯然。时过境迁,今日她和白翡丽再唱《香夭》,与在荣华酒家的那一次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那一时她虽处于低谷,见他时却也有小欢喜,心地纯净,唱公主时有小小试探,小小甜蜜,小小娇羞,要说真正的国破家亡的悲愤、隐忍刻骨的爱恨、生死同衾的决绝与无悔,又岂唱得出万一。

念及那一次,再思今时今日,此情此景,汹涌情潮席卷而来,终于冲破她心中的那一层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障。

想那驸马周世显,进不能如袁崇焕抵御外虏,退不能如史可法辅佐幼君,忠不能如方孝孺一死诛十族,逆不能如洪承畴俯首拜清廷。空有千缕情,手无万钧力。

人生之无奈,莫过于此。

然而与命相抗,九死不悔。

余飞苦涩一笑,翻作欢颜,朗气清声唱道:“将柳荫当做芙蓉帐——”右手拿起脚边的灯烛,左手轻轻隔着衣衫落上白翡丽的手腕,拿那灯烛去照他面容,心中柔情似水,触手处微凉微硬,又令她心中跳荡。她唱:“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他抽走手腕,避开她直视的目光,低眉微羞,唇角含笑:“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余飞心中竟有喜意,喉中却又微有哽咽,唱道:“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帝女花,长伴有心郎。

这一首《香夭》,余飞唱了整整二十年。唱至今日,她才觉得自己唱明白了。

她过去会唱“香”,哪里懂得这一个“夭”的真意?香夭香夭,不过是要把最美的东西打碎给别人看,将那脆弱美丽的花朵,碾碎拌入污泥。

这一曲《香夭》,不似他们在荣华酒家唱的那样,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白翡丽开口唱了之后,整个宴会厅一直鸦雀无声,一直到一曲唱毕,厅中沉寂片刻,才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白翡丽开口唱之前,底下尚有窃笑之声。但他唱完之后,再没有人出言嘲笑。余飞想起小时候师父说过的一句话:戏子如何不卑?那就是要将人唱服,唱到他人的欢喜悲忧,皆由你一线嗓音携提左右,你便成了。

白翡丽唱得未必有多好,却在一个情字。

脱了戏服,白翡丽便下台而去。他从宴会厅的侧门走了出去,余飞也拿了手包,追了过去。

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余飞才追上他。

他像是喝醉了,走到一根路灯旁,一手撑着灯柱,一只手压住了额角,阴影中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头疼欲裂。

余飞快步走过去,他看到了她,侧抬起头来,说:“你走吧。”他说得挺费劲的,像是在很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

余飞本来有话想对他说,却生生被他这一句噎了回去。她一声不吭,转了个弯,过马路往对面走去。她的酒店就在对面不远处。

她走了几十米,忍不住又往对面马路上望去。这一看不打紧,一看吓了一跳,白翡丽走到路边的绿化带里面去了。

余飞心想他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回家,她要是不管他,他晚上出了事怎么办?

她又跑过去,把白翡丽从绿化带里拽出来。

他两只手拗成一个奇怪的手势,借着路灯的灯光,眼睛从指缝中看她。

余飞心想这不是传说中能看见鬼的手势吗?狐狸之窗什么的。这白翡丽,喝醉了还不是一般的幼稚啊。

她掐了他的腰一下,说:“是我啊,蠢货。”她过去早上叫他起床吃饭的时候,也总是把手伸进被子里这样掐他。

他将信将疑地把手放了下来。

余飞问:“你住哪里?”

他四下里望了望,说:“啊……我不知道。”

余飞心想算了,他这种状态,能问出来什么吗?她拉着他往自己的酒店走。

过了个马路,他便不走了,摇着头说:“不回家,我不回家。”

“没让你回家。”余飞用力地拽着他,“到我的酒店去。”

余飞就这样半哄半骗地把白翡丽搬回了自己的酒店,累出了一身汗。

余飞关了门,白翡丽还站在玄关,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问:“这是哪里呀?”

余飞说:“我房间!”

他又回过头来看她:“你是谁呀?”

余飞累死了,还得蹲着给他换拖鞋,没好气地吼他:“你老婆!”

他像个习惯了人伺候的富家公子,换好一只脚的拖鞋又抬起另一脚让余飞换。他说:“我就只有一个老婆。”

余飞刚给他把鞋和袜子脱掉,一听他说“我只有一个老婆”,怒得把他的鞋袜扔一边去,抬头吼道:“你结婚了?”

余飞这一嗓子吼出了架子花脸的气势,白翡丽被震了一下,低头嘀咕:“我老婆叫余飞。”

余飞哭笑不得,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你老婆了,你不是之前还让我滚嘛。

她给他套好了拖鞋,撑着双腿慢慢站起来,正面对着他,说:“我就是余飞。”

他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余飞都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了,正想跑,忽的就被他抱了个死紧。

余飞喘不过来气:“……”

刚想喊让他轻点,他一偏头就把她给亲上了。

“……”

余飞猝不及防,被他吻得很深,深到她晕眩。她想伸手去推他,才发现双手都软得使不出力气。她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体对他记忆这样深刻,密密封锁,却在再一次被他触碰时所有的防线一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她冰消雪融,春泥化水。她用仅存的理智把他推进玄关边上的洗手间里,说:“你喝了这么多酒,先洗个澡……”

谁知他一转头,看见身边的浴缸,忽的脸色刷白,发出了一声低沉压抑、又带着浓烈恐惧的叫声:

“啊————”

他一下子就跪在了浴缸边上,双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头颅。他脸上的神色,痛苦而又惊恐至极。

他抓着浴缸,一只手伸进空荡荡的浴缸中去摸索——

“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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