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决定
不知是不是因崔明德在跟前的缘故,我竟很快便镇定下来,盯着武承嗣的名字看了良久,渐渐地找回了头绪:“阿娘不会马上立武承嗣为嗣。”
母亲是以太后的身份才得以称制的,说到底她所执政的根本还是李家,李睿和李旦才是她权位的保障,就算她登基称帝,也必然要给群臣留一个念想,立武承嗣为太子,便是绝了群臣的念想,母亲很清楚其中的分寸。然而现在不会立武承嗣,以后会不会,却是谁也不知道。
我隐约记得在另外的一个历史中,便有过立子还是立侄之争,虽然那个历史中的母亲最后还是立了儿子,但是既能有这样的纷争,就说明母亲的心并不坚定——也许是真的不坚定,也许只是不想坚定,无论如何,仅仅是这样不坚定的态度,便足以给世人留出无数钻营的机会。
有这样的钻营机会在,武家一定会努力增加自己的筹码,而求娶于我,便是其中一样。
我斟酌片刻,才慢慢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来:“若是立嗣,睿哥是被废过一次的人,又不得人望,倒是旦儿更合适些,短时内所立,必然是他,若再过些年岁,世人已习惯武氏当国,那便不一样了。睿哥离得远,旦儿血缘上又隔了一层,两个人非是武家国姓,总有隔阂。但武承嗣几个又只是不亲近的异母哥哥所生的几个不成器的侄子——单只是继承了本家姓氏的侄子与非是同姓的孙子之间,尚有些难以取舍,倘若又是侄子,又是女婿,便大不一样。”
崔明德微笑着看我,她难得有这样的笑法,一瞬间竟让我想起了从前师傅们考察功课、觉得颇有进境时的模样:“倘若不但又是侄子,又是女婿,还是宗室之长、家族领袖,那是不是就是众望所归、铁定要做太子了?”
我抬头看她:“前人所未闻的女皇帝,根基不牢、血缘不亲、年纪已长,不会想要一位正当壮年、众望所归的太子——只要想清楚这点,阿娘便不会想要我嫁给他。”
崔明德点点头,又摇摇头:“可太后一定想要你嫁给武家人。”
我不等她解释,自己先道:“一则诸武虽渐受重用,毕竟不是世家大族,入仕时候尚短,也无出类拔萃之人,亟须联姻拔高身价,二则为人长辈之心,总是希望子侄辈亲好,从此情谊永结,三则将李武两家联在一处,或可少弭个中纷争。我说的对么?”
崔明德淡淡一笑:“四则诸武从此便不会对你出手,她可保你安康。”
我蹙眉看她:“我?”
崔明德道:“圣上年幼不当事,庐陵王远在边地,宗室或被屠戮,或朝不保夕,现在李家能指望的只有你,你若不嫁到武家,难保他们不会对你下手——他们有那么多人,日夜窥伺,你又非极端谨之人,一旦被抓到些什么,便是太后,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我盯着她看:“阿娘身为太后,若是登基,便是实权天子,一旦有事,是真的保不住我,还是不愿保我?”
崔明德低头理着衣上丝绦道:“无论保不保得住,不将你嫁了,总是会有这样的烦恼。如汉武、隋文,嫡长之子尚且可杀,何况是女儿。纵是过后后悔,造些台碑怀念,又杀人泄愤,于前事却又有何补益?”
我沉默良久,方道:“我记得当初你投向我,便是因为我是女儿,不涉太子之争?”
崔明德手上不停,只是笑着道:“嗯?”
我看着她:“我若嫁了武家人,在外人看来,便是有了偏向,你与我交好,就不怕么?”
崔明德抬了头,微微笑道:“那时二位旗势相当,都不及天后远甚,而今武家独大,偏向他们又有何妨?”
她说的绝对不是真心话。我也学她的样子低下头去,随意拍了拍衣袖,再抬头时已有了把握:“我不想嫁人,你有办法就早些教我,不必怕我做不到。”
崔明德看了我半晌,才笑道:“我怕教了你,你到时候怨我,不但是你,恐怕你那好阿嫂也要恨我。”
我挑眉看她:“你不说,我也能猜到。阿娘无非是不愿我牵涉李武之争,只要我没法干涉这些破烂事,再和她强求一求,总是有希望…不干涉…”我所唯一能倚仗的,不过是我李氏公主的身份,倘若我能改姓…恐怕改姓还远远不够,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崔明德,试探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出家?”几年之前,不能吃肉这事还让我有些苦恼,到了现在,茹素于我倒已不是什么大事,除了茹素之外,无非是少出门、少看戏、少宴请,这些本就不是我的心头好,少了也便少了。
崔明德笑了一笑:“便是要让你嫁人,也不会马上就赐婚。你不用这样着急,等想清楚了,再来问我。”
我有些不悦地看她:“我早便同你说过,不喜欢你对我遮遮掩掩的,有事也不明白说。”自阿欢厌胜事后我便再三敲打过她,不许她瞒着我私下做些小手脚,前几年她倒是做到了,而今却又故态重萌,着实可恨。
崔明德道:“该说的,你自己便已说了,我并无半点隐瞒。”停了一停,道:“若是在宫外出家,要出门、要见人,都方便得很。纵是出了家,也未必不能牵涉朝政…”说到这里,又挑眉看我,我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知为何,却觉有些好笑:“你觉得这事很艰难?”
她定定地看我:“你觉得不难?这样的事,未必有期限,一月、三月尚可,一年、三年、五年,你能做到?”
我笑道:“若是别人,我不敢说,可若是我,便是在一间屋子里住十年也没事,我可曾是出名的宅女。”
她没有问我“宅女”的意思,只是继续看着我:“若连韦欢和庐陵王大郎也见不到呢?”
我笑不出了。
崔明德依旧是看着我:“太后只你一女,总不会亏待你,宫人内侍,总还是有的。可是日复一日,只是在一模一样的地方待着,只能听些虚无缥缈的经义打发时光。你出不去,人进不来。没有你想见的人,没有你想做的事,与外间也没有联系,更听不到你那好阿嫂和好侄儿的事,你受得了么?”
我轻轻道:“未必至此。”
崔明德也轻轻道:“未必至此,却未必止于此。而且就算至此,也未必就保你自己周全了。所以我才说,等你想清楚。”
我看她:“你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交代清楚,所以才说这样的话么?”
她笑:“你嫁入了武家,我自然不愿跟着你,你强行不肯嫁进武家…你提携我升作尚宫,使我能在太后面前参赞朝政、得闻军国大事,又照顾独孤绍,我很感激。”
我道:“听你这话,倒像是觉得我一定会嫁人似的。”
她凝视着我:“你是太后唯一的女儿,武家人还要指着太后,总不敢拘束了你,再选一生性老实之人,从此你便可由着性子来,嫁入武家,于你、于韦欢,都未必是件坏事。我想就算是韦欢在此,多半也会劝你嫁了。”
不知为何,我对她竟生出些淡淡的不耐烦:“对你们来说,感情、婚姻这样的事,总是由利益决定,是么?”
崔明德的眼神意味深长:“感情之事,自然是由自己决定,婚姻大事,则由父母长辈做主。”
我道:“我想好了,不嫁。”怕崔明德劝我,还特地闭上了眼,以示决心。她却没劝我,自己在一侧沉默许久,却问了我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二娘和韦欢走到这地步,可曾后悔过?”
我疑惑地睁眼:“后悔,怎么不曾后悔。可是不是你想的那些后悔。我恨自己不能早些和她剖白,以至于她竟嫁给了睿哥。恨自己不能更强大些,可以护得她一世安康。我恨自己没投生成一个男人,可以正大光明地与她在一起。我还恨自己不能与她在一个更好的时代相遇,那个时代没有这些乱七八糟讨人厌的规矩礼教——可是再是后悔,我也已遇见了她。”遇见便是遇见,喜欢便是喜欢,既已无可更改,便更不用做无谓纠结——这是阿欢教会我的。
崔明德深深地望着我,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