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离宫
我本已向母亲递了一个绝好的台阶,令武承嗣去编书,如此既令他荣名显耀,又可顺理成章地夺他之权,等书编成,还是武氏文章之一笔,母亲的手段,却比我想象中还要更高明:四月末廷议出来,都说编书之事甚好,却不知该要谁来主持,母亲又故作高深,一味只令臣下商议,并不肯有任何暗示,渐渐地物议喧嚣,不知怎地,便有些低品的流内官上书,请以李旦为总编,母亲收了上表,竟并不马上驳回,反而下宰相商议,这下诸武便炸了锅,指使众人上书反驳,武承嗣与武三思两个还连着数日进宫,除了伏低做小、孝顺姑母之外,间或向母亲晓以利弊,极言李氏之威胁,母亲当面总微笑颔首,似是听了侄子之言,隔日臣下请旨时却又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如是数次,武承嗣催得急了,方不经意般道:“编纂此书,乃是前人所未有之创举,非宗亲不得胜任,且又要孚众人之望,除了三郎,还能有谁?”武承嗣马上道:“三思可为此事。”母亲望着他笑而不语,如此武承嗣方有所悟,自请为总编,隔日上疏,次日便准,其后数日内便有旨意,以魏王承嗣为《古今图书集成》的总编,罢同平章事——这还未完,母亲以编书任重,命武承嗣荐一批人随他做事,待武承嗣将人荐上来以后,却将其中有紧要本职者全部拨去,或不变本官,只兼知编书,却令选佐副,接手其本官职司,或干脆便加学士之名、拨去学馆专任此事;增设广文馆,以武承嗣兼广文馆主,总摄其事,一应物帛,不走藏省,皆自私库所出,并责司天监勘察吉日,以武承嗣、武三思二人代皇帝祭祀之后,编书之事,才正式开始——于时已是九月之初,武承嗣高高兴兴地罢了相,风风光光地开始编书,而李昭德则早在七月中便悄无声息地选了凤阁侍郎,初尚未加宰相衔,九月方有旨意,加同平章事,以凤阁侍郎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入了宰相之列。
我从头到尾地旁观了此事。母亲似是有意要让我学习这些,连与武承嗣、武三思密议时也让我在屏风后听着,然而我于所见所闻中凡有不懂处,去问她时,她却总是笑而不语,不但自己不肯回答,也不许我去问婉儿。
我自己慢慢想着,早上想,晚上想,见阿欢的时候也想,渐渐地摸索出了些门道,到此方深知当初崔明德所说那句“与陛下相比,我们都还早呢”是什么意思——当初我定下编书之计,向她询问该如何向母亲提时,她除了告诉我此事正可与武承嗣罢相之事一道进行之外,还特别提议要先人一步将所有章程写好,如此武承嗣虽担了编书的名头,可做得好,是照我的意见做成,做不好,也是他未遵照我之初心去做,我虽无献书之名分,在母亲心中,献书的功劳却已有了,且章程既知,日后正可寻着借口参知编书之事,考察编书学士之优劣,取其可用者用之。当时我以为这已是天下算计之巅峰,后来自己想到借献书之功提拔韦清、示母亲有所求以避猜忌,又觉自己已大有进益,出去便向崔明德显摆,崔明德却说了这么一句话,令我好生不解,而今方知一山之外还有一山,又一山外还有最高山。
今年岁稔年丰,母亲自即位后又罢了射礼,只命宰相代天子郊祀而已,九月中本无大事,我正兴兴头头地要替阿欢办一小宴以弥补去年那场闹剧,谁知月初母亲却下了令,说要祭祀嵩岳,月中即将启程。
这命令多半是母亲心血来潮,未经中书门下便已明旨发往四方,我老大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消息,愁眉苦脸地绕去百孙院,却见阿欢已兴高采烈地指挥人打包行李,见我过去,也不见外,张口就问:“要去嵩岳,你随身侍奉的预备带哪几个?我这里七七留在宫中,王仙仙若不去,叫她进宫与七七做个伴也好。”不等我回答,又自宫人手中取过一件衣裳——她显是一接了旨意便打发人寻衣裳去了,这会儿捧出来一大堆——问我:“这件好看么?骑马穿怎么样?”问完这句才见我的神情,用手在我脸上一拍,意识到除了七七还有人在,便微微吐了吐舌头,眨眼间已将几人指使得团团转地拿东西去了,其后方凑近我:“怎么了?难得要出去,你不高兴么?”
我不意她兴致如此之高,怔了怔方道:“出去自然是高兴的,可一路圣驾起居,宫人安顿,又劳累你——还又是你生日的月份。”
阿欢扑哧一声便笑出来:“一个生日,是多大的事呢?值得你这么念叨来念叨去的。你若真有心,路上多陪我说说话,到了地方,一道骑骑马、看看风景,岂不比你在这里千篇一律的办个宴强?”
我见她意似极期待,连神态都难得地如少女般欢快起来,忽地起了疑心:“嵩岳离两京这么近,圣驾去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值得你这么欢喜么?”
她白我:“圣驾去过十次八次,我却去过几次?与你同去,又去过几次?你以为个个都似你…都似陛下么!”
我被她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只能摸着鼻子讪笑,到底是觉得阿欢的神情太过不寻常,转头就拽住七七:“阿七老实告诉我,嵩岳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值得你家娘子这么高兴?”
七七正抱了一包新衣过来,闻言站住脚,向阿欢看一眼,见她只顾着在那挑衣服,仿佛没向这边看,便笑着在我耳边道:“大约是因为今年终于能泡到温汤了罢——离宫地方小,贵人们只能数家挤一个院子,去年我们娘子与安定公主住在一起,她家人多,从早到晚,没一刻歇的时候,我们娘子又生性爱洁,哪怕是女子,也不愿与之共浴,所以住了几月,竟是一次汤都没泡到,今年公主在,自然就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单看她眉眼间的促狭也该知道。我慢慢地回过味来,嘴角不自觉地咧上去,一蹦到阿欢身边,搂着她笑跳道:“好,出去好,出去最好,我们…住一起。”
她又白我:“谁说我们就一定住在一起了?说不定把你分去静乐县主的院子,让你天天见着她出浴的模样!”——静乐县主是武懿宗之妹,为诸武中最貌寝短小者,侍臣张元一曾因她与身材高大的母亲骑马同行而作诗戏谑曰:“马带桃花锦。裙衔绿草罗。定知帏帽底,仪容似大歌。”
我两手不松,看着她笑:“你管着后宫,我们这些命妇的住宿自然由你说了算,若你真舍得派我与别人住一处,那我也只能任你处置。”
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轻佻,被她呸了一声,一把将我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