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一章
褚清越被褚双拾嚎得脑仁疼,一筹莫展地看着他。
这位不死城主向来没甚么好脾气, 也没甚么耐心。他原本也不喜欢孩子, 嫌烦。若放在从前, 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早被他一脚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奈何眼前这哭得一抽一抽的小人儿, 比他祖宗还祖宗。
他就是他的小祖宗。
褚清越头一回在自己儿子身上,体会到了无计可施的滋味。无法,他只能抬起头, 求救的看向容佩玖。
他想, 他这一辈子的耐心大概都用在他们母子身上了。他的骄傲, 他的尊严,他的原则,在他们母子面前统统不值一提。他是折在他们母子手里了。
“哭够了么?”
容佩玖终于开口了,心平气和地问道。
褚双拾情绪仍然十分激动, 抽抽噎噎个不停。
“那就是还没哭够。可以, 继续,我等你哭好再和你说。”
容佩玖说完, 双手抱在胸前,不置一词, 只挑眉看着褚双拾。她真的让他哭下去。
褚双拾继续哭了一会儿, 终于觉得无趣起来, 哭声渐渐小了。使劲儿吸了吸鼻涕, 偷偷抬眼瞅了瞅容佩玖。
“不哭了?”容佩玖问道。
褚双拾摇摇头。
“真的?”
褚双拾点点头。
“既然不哭了, 那就跟我谈谈。”容佩玖抬手指向路旁的一棵树, 对褚双拾道,“去那边,你跟我来。”又对褚清越道,“你别跟来,在这里等着。”
褚清越从善如流地等候在原地。他看到容佩玖领着褚双拾走到那棵树下,一转身,蹲在褚双拾面前。她平视着褚双拾,朱唇轻启,不知道对他说了些甚么。褚双拾嘟着小嘴,每听她说一句便点一下头,乖顺得像一只小兔子。
那画面,胜过这世间最美的景致。
褚清越站在人群中,怔怔地望着容佩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与儿子相处的模样,这样的她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却又新鲜得很。那个曾经英姿飒爽、恣意洒脱的红衣少女,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已经成长为一个得心应手的母亲——他孩子的母亲。
而他,又错过了多少?这些都将成为他一生的遗憾。
他正遗憾着,母子俩手牵手走了回来。
容佩玖对褚双拾使了个眼色,“你不是有话要对你爹说?”
褚双拾慢吞吞地走到褚清越面前,嘟哝一声,“我……我错了,我……不该薅你头发,不该乱发脾气……”
褚清越蹲下,揉了揉褚双拾的小脑袋瓜,指指自己的肩膀,“还要不要上来?”
褚双拾一下就笑了,露出一排晶晶亮的小白牙,大声道:“要!”
褚清越将他一把举起,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转头看着容佩玖,柔声道:“走罢。”
“嗯。”容佩玖应道。
他又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不必了,我就跟在你身后。”容佩玖道。
他笑了笑,没有坚持。
他驮着褚双拾走在前,容佩玖在后。他与这繁杂的街市上无数的普通男子一样,携妻带子。他曾如此不屑一顾的普通人,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为了成为这样的普通人而愉悦不已。
“二十。”褚清越捏了捏褚双拾的小腿肚。
“干嘛?”
“方才为何生气?你本来想对我说甚么?”
“我……想要你给我买花灯。别的小孩子都有,就我没有……”褚双拾瓮声瓮气道。
“那就买。”褚清越驮着褚双拾走到一处卖花灯的摊子前。
容佩玖没跟过去,站在离花灯摊十几步的地方。
卖花灯的是一对年轻夫妻。
“这位爷,可是要给孩子买花灯?”花灯老板热情地打招呼。
褚清越“唔”了声,将褚双拾放了下来,打量着各色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灯。
“小公子想要甚么样儿的花灯?”
“好看的!”褚双拾指着一只做成小兔子形状的灯道,“我喜欢这个!”
花灯老板赶忙瞅向褚清越。褚清越的目光却盯在两只别具一格的花灯上,若有所思。
“这位爷眼光不错,这是今年新出的亲子款,火爆着呢!”
老板娘指着站在不远处的容佩玖对褚清越道:“这位是尊夫人罢?”
“嗯,是。”褚清越道。
“哎哟,夫人可真个大美人儿,爷好福气!我方才老早就见到小公子了,还寻思着,这样瓷娃娃般精致可爱的小人儿,爹妈得是怎生俊俏的人物。您三位长得可真是像,一看就是一家人,真是羡煞旁人那。”
褚清越抿唇浅笑。
老板娘又道:“爷您有所不知,您看中的这款花灯,最适合夜游的一家三口,人手一只,别提有多温馨了。”
褚清越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番那画面,唇角高高翘起,手一挥,“给我来三个。”
“哎!好叻!”
老板麻溜儿的取下三只花灯来。
褚双拾不高兴了,“为甚么是这个?我不要这个,好丑。我要我的兔子灯。”
褚清越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哪里丑了?不比你的兔子灯好看一百倍?不信你问他们。”边说边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往摊架上一拍,“不用找了。”
夫妻俩乐得合不拢嘴,睁眼说瞎话,“小公子,你爹说的没错。你瞧,你爹选的这几只多特别啊,最适合你这样威风十足的小公子了。那甚么兔子灯最难看了,根本就没人看得上,堆在我这儿一整天了都没卖掉几只。”
“一般长得丑的才会买兔子灯。”褚清越补刀。
褚双拾还在疑惑着,褚清越不由分说将其中一只花灯塞到他手中,提起另外两只,牵着褚双拾,转身朝容佩玖走去。
容佩玖便看到父子俩提着三只胖乎乎的猪形灯朝她走了过来。褚双拾的是一只圆滚滚的小猪仔,肚子上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宝贝”。褚清越的手上提着两只猪形灯,比褚双拾手里的那只大上了几圈,同样在猪肚子上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字。一只写的是“心肝”,另一只写的是“宝贝”……
容佩玖别过头,实在不忍直视。
褚清越将写着“心肝”的那只灯交给褚双拾,蹲下来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褚双拾听完,蹦蹦跳跳朝容佩玖跑来,强行将“心肝”塞进她手中,乐颠颠道:“九九,我们一人一只,好不好?”
容佩玖无奈地提起“心肝”,用猪尾巴碰了碰褚双拾笑得灿烂的小肉脸,“你喜欢就好。”抬眼,褚清越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眼中全是笑意。
三人提着三只猪,在热闹的街头招摇过市,一路上也不知收了多少诡异的目光。
夜渐深,一轮圆月在云中穿行。出云后的月光朗照,如银,似帛。满街夜游人,只剩下了不到一半。
赏完花灯,便是花灯节下半夜的重头戏——湖上戏。所谓湖上戏,表演与观赏的地点自然都是在湖面之上。戏台子搭建在湖心,湖面铺满莲花灯。戏台子四周围满画舫,看戏人坐在画舫上。
至于戏,却不是寻常的那种,而是皮影戏。月光、湖面、莲花与画舫,共同营造出一番别致的意境。
褚清越包下了离戏台最近的一艘画舫。
容佩玖抱着褚双拾坐在船头看戏,他坐在船的另一头看他们。“我的”、“心肝”和“宝贝”并排放在他的身侧。
皮影戏演的是《西厢记》。
这样的内容,对褚双拾而言其实有些深了。若放在正经的戏台子上,他是不会有半点兴趣的,因为根本看不懂。但皮影戏对他来说却又是新鲜无比的,是以,虽然游玩了一天早就累得精疲力竭,却舍不得就此睡去,仍是强打了精神窝在容佩玖怀中看戏。
“九九,甚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褚双拾迷迷糊糊道,似是困了,小脑袋轻点着,眼神朦朦胧胧。
“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说,互相爱慕的两个人最终一定能够在一起。”
容佩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甚么是爱慕?”
容佩玖笑了笑,“爱慕啊,爱慕就是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褚清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背影。
“哦……九九爱慕二十,九九会和二十终成眷属。”
容佩玖忍俊不禁,“傻二十,爱慕不能用于母亲和孩子之间。爱慕,只能用在男子和女子之间。”
“就像……就像褚哥哥爱慕九九那样么?”
容佩玖亲了亲褚双拾,柔声道:“二十以后不要提他了。”
“为甚么?九九不爱慕他么?”
“嗯,不爱慕。”
“那九九爱慕谁?”
褚清越一凛,凝神屏气,竖起耳朵。
空气中充斥着别的画舫上传来的人语声,还有戏台上飘过来的唱喏声。他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她回答。
褚双拾的眼皮重得再也睁不开,渐渐合上,喃喃道:“九九,我今天……真的很高兴,从来……没有这样高兴……”没过多久,呼吸变得绵长起来。
容佩玖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在他耳旁轻声道:“我知道,二十。”
褚清越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
轻云蔽月,湖面上起了风,吹皱了平静的湖面,吹得满湖的莲花灯轻晃,像是落入湖中的繁星在闪动。
褚清越忽然觉得自己的怀中空的慌,少了甚么。他看着容佩玖,鬼使神差地对她念了个昏睡咒。
容佩玖打了个哈欠,双眼渐渐闭合。风吹着湖水起了波纹,画舫随着水波轻轻一晃,她的身体往后倒去。
白影一闪,容佩玖倒在了褚清越的怀中,后背紧紧靠着他的前胸。他盘腿坐下,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双手一圈,将人环在身前。
她怀中抱着他们的孩子,而他怀中抱着她。
她双目紧闭,双唇紧抿,头贴着他心的位置。他低下头,唇贴上她光洁的额头,亲亲她的眼皮,紧贴着移到她的精致秀挺的鼻梁,再往下,落到她的唇上。他在她的唇上停了很久,这是他怀念的。闭眼,深吸一口气,入鼻的全是她的幽香,这是他不舍的。
他看看她,又看看他们的孩子,怀抱着他们,像是抱怀着全天下。便是要他就这样抱着他们母子一辈子,他也甘之若饴。
他再不会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