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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暑假,付瑶完成了学业回到了老家宁市。因为路途远,她一年中鲜少回来。这是沿海的经济重镇,每时每秒都在高速发展。这次回来,镇江真的大变样了。
她舅舅家在镇江区东南部的一个老城区,是个小小的山镇,上个世纪就在那儿了,清一色的黑瓦白墙,翘起的檐角和廊巷、门前穿堂而过的小溪流、一艘艘的乌篷船都是独特的景致。
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妈,我回来了。”走到那过道深处的小木门前,她犹豫再三,终于敲响了那扇门。
院子里传来木桶落地的声音。
她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说不清是酸涩还是甜。隔着一扇门,轻轻地把手放上去,后来还是流下眼泪来。连忙用手擦了擦,怕一会儿让她妈看见。
门那边也是等了很久才打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还没有她的肩膀高,背有些微微的驼,但是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一如往昔般慈爱。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道:“先进来吧,你舅舅做了你最喜欢的海鲜蘑菇奶油汤。”
付瑶应了一声,跨进门内去。
方婉心进门后又坐回院子里的台阶上,手里掰着一碗豌豆。付瑶放了东西,和舅舅一家打了招呼就回来帮忙。
方婉心不悦地皱了皱眉:“你放下,回屋看书去。明年不是要考研了?”
付瑶沉默了会儿,看看她苍老的面孔,沉吟良久开口说:“妈,我想工作了。”
“……”
方婉手里的动作一滞,把那盆豌豆缓缓放下,似乎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付瑶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但仍是坚定地说:“我不想考研了,我想工作。”
方婉心平常一向是温顺的性格,听了她这话腾然站起,扬手就甩了那盆豌豆。
“你再说一遍!”
“我不想考研,我想工作……”
方婉心一个耳光掴了上去,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抑制不住地流出来,一边流泪一遍哽咽。
付瑶沉默地捂着脸,仿佛石化般站在那里,她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站着。
母女俩就这么僵持下来。
舅舅舅妈听到动静从屋子里出来,看到这架势问是什么事情。方婉心只一个劲哭,付瑶也不肯说话,抬头对舅舅笑了笑说:“我惹我妈生气了,我先去前面旅馆帮忙吧。”
“你走,你走!我没有你这种不孝的女儿!”方婉心大声道。
付瑶出来了,心情也不是很明朗,极力劝说自己放开心,心里却总有那么块地方疙瘩着,走路也有些心神不宁。
镇外都是一些店面铺子,沿着外面的廊道歪歪扭扭地排着,其实,和后深巷里的平房格局没有什么两样。镇上总共就五十来人,做的也是自己人的生意,店铺不多,重复的生意就更没有人做,免得伤感情。
像她舅舅家这样在镇口开家小旅馆的,也就对面王二家的媳妇了。
“梦圆旅馆”和“晴晴旅馆”,论格局自然是对面的晴晴旅馆大些,但要论实惠和整洁度,还是这边更胜一筹,久而久之势均力敌,自然就互相看不对眼了。
付瑶料理了一下店内的事情,就搬了把椅子在店门口晒太阳。
对面的王家闺女翘着腿儿嗑着瓜子,不时往这里瞟上两眼,不屑的眼神。过了12点,陆续有两三个客人进镇,王娟都第一个冲过去拉人。
付瑶抹不开这个脸,原以为这几单生意都无望了,谁知道那几个客人往这里望了几眼都眼前一亮,纷纷撇下王娟朝这里走来,直把那王娟气得吹胡子瞪眼。没人看到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响:“小骚狐狸!”
到了下午,进镇的人更少了,她坐柜台里算账,无聊时也听听音乐。
转眼一个下午过去,傍晚时候,周边的店铺开始陆续打烊;算账算得忘了时间,甫一抬头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7点了。
秋冬季节,天色暗地早,这个点就黑乎乎一片了。
她打内线让小圆出来接班,那边说好的好的,马上过来。此时有人走进来,她眼角的余光只看到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那就这样,你快一点。”她连忙挂了电话,回头对进店那人说,“单间?还是双人?”
他没有回答她,侧着身子望着墙面上的广告纸,微微仰着头,阴影里的脸孔很沉静。他穿的不是时下流行的衣服,简单的浅灰色短大衣,脖颈处搭着白色的围巾。他望着那广告纸一会儿,低头抽出一根烟点燃了。
白面孔,被火光映地有些朦胧,修长的指缝间流泻出橘红色的温暖的光芒。
付瑶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居然就那样等待着,等着他的烟抽到一半。
前厅都弥漫在一股烟雾里。
她反应过来,皱着眉头说:“对不起先生,这里不能抽烟。”
他听到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正常人听到这种话,无非两种反应,要么歉意地道歉,转头熄了烟;要么梗着脖子死不悔改,一副“顾客上帝脸”劈头盖脸骂。但是,这人只是笑了一下,复又微微低下头,将那根正在燃烧的烟夹在两指间,缓缓抽完。
之后问她:“有烟灰缸吗?”
她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连忙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玻璃缸。拿出来后又有点后悔:怎么就这么听话呢?
在给他登记的时候,她问他有没有上网预定房间?
“没有。”
他把身份证递给她,她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不由在心里念了一遍——“孟西沉”。听过不少叫“晨曦”“日照”的,是个好兆头,却从没听过取名“西沉”、“日落”的。
这什么父母?忒敷衍。
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给自己改个名儿?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会说出来。她把身份证和房卡递给他:“孟先生,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如果有需要,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点点头,垂下眼睑抬步上了楼梯。
和小圆交接完后,她去了后面的房间休息。说真的,这人还真不客气,8点的时候就给她来了电话。
哪怕再不愿,服务人要有服务人的样子:“孟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有台灯吗?”
“有。”她想了想说,“不过是充电式的,不是很亮。”
“麻烦你帮我拿一盏过来。”
“好的,请稍等。”
她几乎把杂物间给翻了过来,心里骂舅妈邋遢,从不整理,找了几分钟才找出来,快步朝楼上跑去。
私人旅馆空间不大,一条走廊里只有四个单间和两个双人间。他订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是最大的一间。
进去前她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孟西沉冷淡的声音。
她小心地推门进去,看到他坐在床边打字,微微叠着一双修长的腿,笔记本放在膝盖上,神情很专注。
她走过去把台灯放到床边的玻璃台几上。台几上的东西有些多,有手表、手机、文件、钥匙……乱得不像话。
“我帮您整理一下吧。”
他没有回答她,她回头看他,此时他正巧抬起头。那一刻,她感觉好像是自己在偷看他一眼,心里有那么点不是滋味,又有那么点窘迫,忙转开脸。
“你说什么?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她语气有点控制不了的硬。
孟西沉合上笔记本,微微后倾靠到床边,就那么看着她笑了笑说:“强极则辱。你们这些小姑娘啊,自尊心超乎想象的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带上了一种长辈对晚辈说教的口吻,说得她心里不是很顺畅。她忍不住回了一句:“你看着也大不了我几岁,就小姑娘小姑娘的?”
“你几岁,毕业了吗?”
“今年毕业,22了。”
他一听就笑了,微微抬高了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你今年只有22,凭什么我不能叫你一声‘小姑娘’?”
“……”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俯向她:“我比你大一轮还多。”
她怔了一怔,分明是不相信,这一次认真地抬头打量他。
五官比一般人深些,丹凤眼,眉毛乌黑秀长,几乎插入发鬓中,肩膀宽阔,此刻脱了外套只穿着里面那件贴身的羊绒衫,也可以看出四肢修长。
他看人的眼神,怎么说呢?眼角微微上挑,眼神三分冷淡,三分探究,还有那么几分意味不明,总之一句话,就是那个词——很撩人。
付瑶大学里虽然谈过几次恋爱,但那都是青涩的小男生,哪里敢这样看她?此刻被这么个大她十几岁的成熟男人看着,心里有些打鼓。
越是发虚就越是要冷脸:“台灯送到了。”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他开口说。
她只好停下来:“还有什么事吗?”
他从台几上的拎包里随手抽了几张票子给她:“麻烦帮我带包烟。”
“什么烟?”
“随意,不过,云烟更好。”